第16章
開機儀式前夜,劇組演職工作人員在酒店召開全體大會。
定的是七點半,礙于晚高峰,編劇組群裏有五點就動身出發,還有六點飛機落地的私聊孟淮明怕誤了時。
孟淮明回他“你看着辦”,對面半晌沒有回音,估計在退票想別的辦法。
劇本格局開的不大,編劇倒是零零碎碎湊了四個人的組,在導演組裏劈開了個令人啼笑皆非的編劇小隊。
電影編劇全員跟組,也得是個大笑話了。
孟淮明自然是大笑話團隊的核心,主筆能署名挂在片頭片尾,燕灰作為他名義上的學生,對外化名陳錦。
燕灰編名字手到擒來,而陳錦二字也注定不會出現在這部電影的任何一個角落。
除此之外,還有一名大四的學生小李,來學習經驗,另一位據說是孫導親戚小吳,大名吳非,怕不是應和着他這名姓,來無事生非。
孟淮明留心打聽,就知道這吳非是安安那邊的人。
孫導演賣慘賣的真情實意,平日裏和孟淮明稱兄道弟,該搞鬼還是照搞不誤。
全體劇組人員大會租借寫字樓會議室,離酒店就過兩條街,距離實地取景的高中約三十分鐘車程。
不知孫導從哪裏謀來的路子,大隐隐于市的中學裏就有一座古橋。
正是因為古橋的緣故,學校原本的搬遷計劃沒有實施,而是重新撥款建立分校,校長說這是座能帶來福氣的橋,它的存在庇護了這所老校,它們是滄海遺珠,在時間就是金錢的緊迫裏呵護了一席書卷文氣。
會議室百來張椅子在七點半前就坐滿了,燕灰坐在三排中間,身邊一左一右都是同行,孟淮明則坐在上席,與孫導等并列。
來學習的大學生到的比他們都早,位置也是随便被人指的,她有些倉促,但好在懂禮貌,逢人就稱一聲“老師”。
小李的學歷高,畢業學校名頭大,是培養學院派裏的領頭羊,燕灰見過她的照片,就也和她同排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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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還當他是演員,怕自己坐錯了地方,紅着臉左右張望,想找有沒有貼在牆上的座次安排,燕灰先打招呼:“你好,我是編輯組的陳錦,你是李溪吧,來的好早。”
小李有些驚訝:“啊,您是陳錦老師?您好,我還不大認得人……”
“沒事。”燕灰聽着人家喊他假名也沒不自在,“老師不敢當,我也是來學習的,也是新人。”
“您長得很好看,我還當您是演員。”小李說完就覺得自己冒犯:“不是、我的意思是,您看着很面善。”
李溪頭發紮了個馬尾,一身羽絨服看着素淨,只擦了淡妝,眉毛沒有化均勻,有些粗細不平。
有人說大學是女生外貌的工廠,也總有人在不擅長的地方永遠不擅長。
這種不變燕灰說不上算不算好,但至少她現今處于的半社會化稚嫩,會使她在百來號人的會議室更加惶恐不安。
燕灰看見了幾張熟面孔,有那天在“永遇樂”房間裏的童水澤和那伶牙俐齒的助理,容貌昳麗的安安,身邊跟着随組演員助理。
而相比于這兩位,來的更早的是楚鶴和他的經紀人,按理經紀人也沒整天跟着明星的道理,這位倒也願意為了楚鶴東奔西跑。
楚鶴比鏡頭裏看着要高瘦,年輕時該是清秀長相,現在年歲數有些偏大了,不再是二十出頭的小鮮肉,反倒更添幾分古風憂郁美男的氣質。
再來演員組裏大多是陪跑的角色,這電影有重要戲份的沒幾個,其他平均下來每人就十幾句臺詞,只露個臉的群演今兒還不能往這來坐。
不過燕灰居然還認識陪跑裏的一位,孟淮明的助手姜華居然也來了。
他那張臉在演員群裏一擱,誰是正派誰是反派簡直一目了然。
由于這次編劇組情況比較特殊,四個人都跟了組,他們在會上的座次也就比較靠前。
至于為什麽有這個局面,很大程度取決于孟淮明劇本通過稿基本等于沒通過,到片場除了不可抗力,還會有其他人為因素。
因素說來就來。
吳非來的晚,但很快找準了位置,坐下和燕灰、李溪握手。
他為人看似圓滑,握手時眼睛卻飄過他倆的腦門
燕灰心道他再翻那白眼就要翻到水晶燈上去了,而李溪早就有被當新人看不起的心理準備,這次反倒并不難過。
大會前各組應該先開小組會,但孟淮明懶得走流程,只在聊天群裏讓大家把暫定稿讀完,其餘開拍再談,專斷中透着股佛系。
導演發言完畢,立式話筒移到孟淮明面前。
正式場合或多人會議他都會正裝出席,中灰外套內搭馬甲,深條紋領帶系得端正,他坐姿挺直,身高優勢使他總是鶴立雞群,面容嚴肅時,就如同能股掌生殺。
小李帶上她的眼鏡,輕聲對燕灰感慨:“孟編好帥啊。”
吳非也側傾身體,與他們靠近,“能當孟先生的徒弟,您沒少費工夫吧。”
燕灰直視他,唇角勾起,眼底漠然一片:“是,當徒弟總比吳先生進組要容易些。”
吳非的笑容瞬間消失,重新坐正面朝前排,好似再看他一眼都是髒了眼。
“陳哥您是……孟編的徒弟?”李溪初出茅廬,還不曉得事先打聽下合作同行的來路,只知道孟淮明是行內大佬,她瞪圓了眼:“厲害啊陳哥!”
“哼。”吳非鼻子裏出氣。
“我算是半路出家。”燕灰壓根沒想再搭理吳非,只低聲對小李說:“你們基本功紮實,劇本一直不離手,總要親切些。”
“哪能唉陳哥,我這樣的在網上被罵的可慘啦。”李溪笑道:“說我們思維死板,創新力早就學沒了,寫的東西還爛,白交幾年學費,不過也沒全說錯,我就是應試還行,卻總寫不好本子。”
她看起來像是習慣了自黑,但到底忍不住苦笑:“還不如不學呢,這是我第三次跟組,跟滿五次也許我就要畢業啦,就是大浪淘金掉的小渣渣。”
燕灰擰了現場發的礦泉水瓶,遞給她,“怎麽會呢,大學裏學得未必是從業的方向,但學了卻總有它的用處,你們勝在起步的地方專業,早年這都能是優越感,是競争優勢,現在怎麽卻變成了敗筆呢?
他慢慢說:“只要再磨砺磨砺,總能有見效,就算不在明處,其他地方也有不經意影響,只是你還沒注意到而已。”
燕灰視線移向發言中的孟淮明,再移回來:“況且,我要追你們更加困難,你們起跑線比非專業的要遠,龜兔賽跑就落人笑話了,專業要有專業的素養和驕傲啊。”
“陳哥,你人真好……”小李有些意外。
其實她方才就已經在後悔,怎麽能向前輩說那些喪氣的話,太不懂場合了,活該被嫌棄。
或許因為她那些絮絮叨叨,人家就覺得她是個廢物,與此同時浮起來的卻是一聲否定:是啊李溪,你怎麽不是廢物?社交社交不行,腦子也不夠靈光,就知道悶頭寫有什麽用。
三次跟組,還沒能像其他同學那樣擴充人脈,成天被人當苦力使,劇組随便一個人都能否掉你的哪怕一句臺詞的建議。
她沒料到燕灰會這樣認真答複他。
全場忽然鼓起掌,孟淮明矜持地朝臺下點頭,卻沒有移開話筒。
燕灰一心二用聽到他許諾将取原著核心,尊重作者及讀者,以及未來的觀衆,認真對待每一個角色,做到不偏頗、不私心。
不讓因為劇本原因辜負大家的辛苦付出,耽誤大家的時間,浪費在場每個人的生命。
這話說的那樣真,掌聲是如此熱烈,就像在場的每一個人能認同他,能做到這些一樣。
這些要求簡單無比,又難如登天。
燕灰隔着幾排的座椅和後腦勺看着孟淮明,注意到他的視線掃過全場,當他說到“尊重作者和讀者”時,燕灰雙手緊握。
尊重,這是他作為原文作者,以及他背後所有讀過他小說的人理應得到的東西。
是他在淩晨寫文時望見窗外浮起的晨曦,是讀者在被窩裏,在歸家的途中,在拿起筆畫同人圖寫同人文時,最應該得到的基本承諾。
孟淮明将那些許諾咬地很重,他是一個稱職又不那麽稱職的編劇。
“陳哥,孟老師教你是不是很嚴厲啊?他看着有點兇。”
李溪其實是太容易親近人的性格,還有些話唠。
而她在吃過教訓後明白說多錯多,沒有道理的友好有時是為了更大的利益,于是她便總像是在沉默。
可現在她覺得燕灰不是那種要圖點什麽的人,也并非是心存惡念,她和這青年因那一席話拉近了距離。
這是李溪的自願,即便是付出代價,她也沒什麽虧損,因她幾乎一無所有,因她現在願意相信總有人即便萍水相逢,也互相心存善意。
她還是太嫩了,而這未必有什麽不好。
燕灰想,至少不會太壞,心善者該有好報不是麽……他忽然心髒巨痛,冷下了體溫,半垂着的眼睑遮住了神情。
不,不要去想那些。
燕然……燕然她是一個例外,世上有很多這樣的例外,但不應當因為這些例外發生,就徹底否定了它值得被篤信的機會。
燕灰又聽到了燕然的聲音,她的哭聲和痛苦的嚎叫,她還清醒堅強得說着沒關系的表情,逐漸擴大的耳鳴混雜在一起。
燕灰極力控制着自己的戰栗,額頭出了汗,手掌被指甲摳得坑坑窪窪,也覺不出疼痛。
他回到了那個夜晚,那一扇門,一輪滿月孤零零懸在天邊,皎皎白霜,片片為刃。
“感謝作者湯圓酒糟的故事。”
孟淮明的話筒出了問題,以至于這一句格外大聲。
燕灰渾身一顫。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孟淮明那裏,他稍調整了話筒的距離,重新開口。
“我在創作劇本時聯系到了他本人,了解到他可接受的改編程度,他也給了我寶貴的建議。”
“湯圓酒糟愛護他的讀者,我們拍這部電影,就像他願意讓我們拍一樣,是純粹且不能純粹的行為。”
“什麽湯圓酒糟?”吳非聽得犯困,他不屑地評價:“不過是個寫網文的吧。”
燕灰聽過太多諸如吳非的描述。
孟淮明還在繼續:“他希望作品獲得知名度,想要賺錢,想要被更多人喜歡,和他熱愛寫作,想傳達他哪怕微薄的道理,讓小衆文化不再被誤解歪曲的期望,都不構成矛盾。”
“拍電影,我們就是為了票房和名譽,即使情懷已經變成幼稚和噱頭,我們不再需要,唯有一點,良心,還不能丢。”
身側的孫導歪了頭。
“私人恩怨也好,新仇舊恨也罷,能私下解決就私了,不要帶到戲裏。最重要的是——〈你來我往〉這部電影,不是要引導什麽,甚至不是呼籲什麽,只是用視覺媒體的方式講好一個故事。這和咱們要賺票房,努力賺大票房,也不矛盾。”
全場安靜的落針可聞。
沒人預料到,這位在行業裏我行我素的編劇,會說出這樣一番話。
孟淮明清了清嗓子,在烏壓壓的人群中再次精準定位到燕灰。
“湯圓酒糟,是一個很好作者,是一個很好的人,我不想讓他,再被辜負。”
大家都以為孟淮明說的是以往湯圓酒糟改編失敗的小說。
可兩百多人裏,只有燕灰知道他在說誰,那究竟是什麽意思。
他耳邊瘋狂的蟬鳴和幻聽逐漸平息。
“切,說的什麽玩意!”
吳非起身,同時刻,安安也在掌聲裏悄悄繞到後門,離開了會議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