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孟初七神出鬼沒,随時可能出現在他們想不到的任何地方。
孟淮明有理由懷疑她的“遁地術”和“閃現”,師承自她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幹爹。
初七女士蹬着她的圓頭小皮鞋,哥特風LOLITA的黑裙蓬松寬大,撐開出一朵倒扣在冬天的暗花。
重重疊疊的裙擺伴随她的走動簌簌作響,編進發辮的黑蕾絲聚攏,變成蟄伏在發間的大蝴蝶,拖遮下半幅紗影觸須。
不在旅途中時,她的穿衣風格令人捉摸不透,孟淮明已然習慣。
初七在符合社交距離的位置站定,提起裙擺兩側,彎曲膝蓋,身量稍矮去幾分。
少女的屈膝禮标準古板,燕灰輕笑一聲,鼓起掌來,是回報謝幕禮的尊重。
孟初七站直身,問:“燕先生,我有機會得到你的吻手禮嗎?”
燕灰說:“當然,今天還會有郁金香。”
孟淮明叉着手聽兩人若無旁人的對話。
孟初七得到答複,狡猾地眨眼,飛快眨掉視線裏模糊的水潤。
繼而她一改裝扮的古典高傲,毫不矜持地大跨步蹦到燕灰面前,她跑起來,蓬蓬裙幾乎要翻了個面兒。
女孩挽着燕灰的臂彎,強自鎮定的聲音裏夾了一絲哭腔:“燕哥哥!”
這聲“燕哥哥”聽得孟淮明肺部的空氣短缺。
丁香街的房子,難得安定的少女,她古靈精怪,花招百出,只有作家接得住。
往日美好也缥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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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帶不來經濟價值的話題,諸如Coupling的詞源,西府海棠的培育方式,ABO中O究竟是怎樣的生理結構、荀令君衣帶的留香、某位畫手太太的草圖、酷愛燙頭的貓……
他們會為一個熱搜話題争得用枕頭互砸,地毯上都是打漏的羽毛,孟淮明在花園就能聽到初七的尖叫和大笑。
像一場遙遠的舊夢。
她是難以為人敞開心扉的女孩,曾經嚴肅地問他們,究竟要不要改變。
合群和孤群仿佛一念之間。
“想要什麽,需要什麽,得到或者失去,撿起或者放下,屈服或者堅持,怎樣都好,只是不要讓自己太狼狽,太難受。”
“達到百分之七十五的滿意,剩下的五分交給因果、五分劃定方圓、五分用來處理那些總要遇到的煞筆人、煞筆事。”
“當這些都填在生活中,你還能哭能笑,就應該能知道,想要成為什麽樣的人。”
“不是好雞湯。”初七踢掉她的拖鞋,“但我喝了!”
燕灰是個喜歡講道理的的人,孟淮明将這種喜好歸功于師範學校的公修課,初七連蹲一個月的大學階梯教室,聽完了發展心理學、德育、人類學,還勾搭了一位老教授。
孟淮明去抓她的時候,她在亭子裏因為五十年前的老故事哭的稀裏嘩啦,人家教授挺不好意思的,故意板着臉:“年輕人!堅強點!”
但後來老教授答應給她寫一副字,算是賠小姑娘無價的眼淚。
收到卷軸的時,他們才開了半掌,孟淮明就神情複雜地看向燕灰。
“老先生給個丫頭片子寫這個……還是很特立獨行啊。“
長卷初開,只見一列鐵畫銀鈎。
“我本是西笑狂人——”
矯若驚龍的長卷的最後落于一枚私章,棗紅泥銘着一字。
“容。”
雖是揶揄,孟淮明卻隐約感覺,一生育人的老先生已經把初七看大看老。
可偏偏留有餘地,用“容”字章收卷,似是盼她能存下退路。
散步時間結束,初七剛跨進門就東看看西看看,如巡邏地盤的小土撥鼠。
配上那眼神,簡直想要掀翻他的地板,從裏面刨出手铐皮鞭束帶等等等不可描述的東西,再拉着她的燕灰哥哥把怪蜀黍告上法庭。
孟淮明給他們沖泡果汁,初七叽叽喳喳和燕灰叨近來的見聞。
隔着裝飾用的玻璃門,孟淮明洗刷着同樣玻璃質地的幾只圓口杯。
溫水在杯中漲起,他翻手,水傾灑而下,杯壁“咣當”地撞。
廳堂中兩人的身影也像是玻璃制品,孟淮明停下手中的擦洗,水龍頭還在放,溫暖盈滿了人工的涼。
上輩子他沒能從局子裏撈出初七。
隔着栅欄,少女第一次在他面前失控,手腕磨出血痕,她嘶聲吼得像個瘋子。
孟淮明了解那場鬥毆的過程,所有向他複述的人都說,初七拎着棍子,罵的難聽,可她喝了酒也念:“添愁悶,添愁悶!悶殺我樓臺如水鏡如塵!”
他耽誤了孟初七十五年,也沒有追回燕灰,更害燕灰送了命。
這“容”之一字,初七沒有參透,燕灰沒有挽留。
“叔,幹嘛呢?”初七“噔噔噔”跑步來,扒在玻璃門邊,探出個腦袋,像那花園關不住的黑暗公主。
孟淮明一怔,假意抱怨:“我這不是看你們聊得太開心,不上趕着打攪。”
他視線移向燕灰,“……那我過去了?”
燕灰手上纏了初七解下來給他看的蕾絲,白皙修長的五指勾連着純黑的寬帶,舒張、蜿蜒、糾葛,他的眼睛凝着孟淮明,一刻仿佛亘古。
黑絲在他手中緊攥,末了他輕輕點了頭。
“你來吧。”
晚飯依然靠外賣解決,孟初七來的突然,但孟淮明也知道她最不喜歡急急忙忙的刻意招待。
該做的工作還是要按部就班。
拿了A4稿子和簽字筆,馬克筆,一盒彩鉛,筆記本電腦架着支架,燕灰把《你來我往》的打印稿裝訂成冊,撤掉桌子上的飲料。
初七關了手機鈴聲。
三人的默契一如從前。
做完這些,以往孟初七一般會去翻燕灰的藏書,或上樓寫作業,但這裏畢竟條件不一樣,初七無所事事,補完了欠着的紀錄片,連着耳機和人開黑。
“他們後來有聯系你嗎?”燕灰折住需要引入劇本的內頁,俨然是一副進入工作的樣子。
他這種晨夜兩分的狀況,孟淮明沒有點破,就像他說散步“不差這幾個小時”。
現在這裏沒有心理醫生,沒有能夠談話的場合,那麽燕灰想工作、能工作,他就該工作。
飯局上燕灰說孟淮明是他的老師,其實并不算假話,他們的合作不是純粹的泾渭分明。
撇開感情的成分,燕灰确實給孟淮明當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助理。
起初孟淮明不讓他過多幹涉劇本方面,直到他認為燕灰的基本功勉強達标後,劇本的領域才有了燕灰的發言權,而這前提就是燕灰肯學願學。
孟淮明的社交平臺的粉絲數比不過寫耽美的”湯圓酒糟“,後來連《親愛的窗邊人》作者號“燕灰”都不比過。
但他認為在編劇這一行裏,他至少比其他人要多一些機會,因為他孟淮明已經能從規則裏謀得便利。
說他靠後臺,仗着家室,這些他都認,他就是有選擇的能力,拒絕那些幹擾過強的任務。
能被他改的本子,至少IP幹淨,也不至于越來越爛。
初入行的孟淮明酒量大增,卻還是喝不過喬禾,喬禾見慣了他吐得稀裏嘩啦的樣子,半是好笑,半是唏噓:“你看你,成天負罪感這麽強不得折磨死自己啊,你天天想,我對不起原作者,對不起觀衆,對不起被抄襲的文手,對不起那顆怦怦亂跳的初心,那你對得起誰?”
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喬女士還故作滄桑口氣:“你喬姐什麽貨色沒見過?”
“你得熬啊,孟淮明,你先天條件這麽好,你得熬啊。”
燕灰低着頭,把他自己寫的小說當陌生人的東西看,切換着屬于專業編劇的視角,頂燈散光白,鴉羽般的睫毛扇出兩片輕薄的陰影,頭發有些長了,柔軟地蜷曲在頸子裏,黑是黑,白是白。
這也是個能熬的,就是太挑剔了一些。
如今孟淮明和燕灰幾乎把那層臉皮撕地稀爛,揭露出來的東西幫助孟淮明重新審視着他們過去那段關系。
假使燕灰在離開他以後也靠當編劇吃飯,依憑本事,他應當能把自己養的很好。
而如果考慮綜合因素,他就要和無數同行一樣等待開闊新的職業方向。
他熬着孟淮明能交給他的一切知識層面的理論,那些學院派的技巧,那些要投入大量時間積攢的廣度深度。
這就導致他除了給孟淮明供稿外,再不能寫其他任何文字,靈光有時能超越科班,但科班的功底他必須具備,孟淮明能幫他指路,能追到哪一步,全憑燕灰個人。
很長一段時間裏孟淮明軟性滲透着燕灰的創作,反之燕灰不能參與孟淮明的全部工作,這本就是一種不公平。
燕灰接受了它,他從未貶低過自己的職業出身,同時他也知道,寫劇本和寫小說,是兩種不同的模式。
他不懂劇本,所以他沒有權利幹涉。
陳少為此擔憂怕燕灰是聰明地攀高枝,他本人還就真交過那種朋友,戀愛不是本意,借平臺才是真,最可惡的是手把手教CEO的本事,外面要是能明碼标價,至少一百萬才能聽課,結果跳了槽就翻臉不認人,實在是手腕高明。
孟淮明心道好像你睡了還吃虧一樣,只是也無法辯駁他這一例子。
愛的虛幻的反面不是空。
不得不說孟淮明這位吊兒郎當的朋友敏銳度足夠。
可就是眼光不怎麽樣。
燕灰不會是鳳凰男,他熬得住用幾個月時間學完幾年課程的苦,卻熬不住這行裏能打斷骨頭的杖子。
他所信仰的東西太純,這樣不好。
比較容易被“餓死”。
而燕灰也不是完全沒有問題。
如此程度的理性和理解,該産生于天長日久的相愛中,不該出現在恃寵而驕的熱戀。
他是真的在僞裝。
……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
“喂喂喂,叔你走神了。”初七屈指敲敲桌子,孟淮明如夢方醒:“剛才說到哪了?”
“說到周期。”燕灰把已經寫得密密麻麻的A4紙推到他面前,〈你來我往〉的劇本周期不能超過三個月,同題材電影可能成為主要阻礙。”
“對,”孟淮明立即收攏思緒,“我們該最大限度争取劇本的提純度,外部不可抗力因素太多,他們雖然還沒有具體聯絡我,但已經有這個意思,童水澤和安安那邊尤其明顯。”
“也就是說,如果有同期同題材競争,會對咱們的電影不利?”初七參與進來,她切入退出自然,節奏控制良好,不會對孟淮明燕灰的讨論造成影響。
“這不是合理的主要關注點。”燕灰将垂落的碎發別到耳後,黑白融為一體。
“你說過,我們是寫劇本的,做好手上的工作就好,票房收視率不是我們的範圍。”
“但這是你的書。”
說完孟淮明意識到不妥,立即補充:“這是一個該被善待的IP。”
燕灰沒有接話,他沉默下去,用消極抵抗的方式掩蓋過這份獨一無二的善待。
又來了,又來了……他手上翻了一半的打印稿被捏出指痕。
“這本怎麽也在同期競争裏啊。”初七及時岔開話題。
“哪一本?”燕灰啞着嗓子問。
孟初七點着紙上标注“已開拍”名叫《薄恩》的條目。
這條後面備注是玄幻架空題材,燕灰以為被納入參考範圍,只是因為也是雙男主的設定。
“這個作者我不是很喜歡。”孟初七說:“我覺得有問題。”
孟淮明眼神忽而變得陰郁:“具體點。”
孟初七解釋:“‘鹽熏’”這一本〈薄恩〉和燕灰哥哥的書相似度很高,這作者的其他幾本,不光是湯圓酒糟,還有其他人的文,我也有似曾相識的感覺,不論句子,文風還是情節。”
“你的意思是鹽熏抄襲?”
“不。”孟初七搖頭,“最主要的是,錘不下來。”
作者有話要說: 全文存稿完畢,放心食用,劇情展開ing,感謝留言麽麽23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