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冬将軍的兵馬攻占了這座城市,十一月鋪張浪費,建起了低溫的行宮,雪女子遲遲不來受寵。
燕灰的異常反應來的快去的也快。
孟淮明用紙巾擦掉了他臉上的水跡,燕灰的雙頰浮出一層薄紅,燙得可怕,那是能把紙燒穿的燙法。
他在病态中發熱,骨子裏卻掉出涼涼的冰渣子,牙齒碰着,發出細碎的咯咯聲,他剛才叫得太慘,聲帶能給他叫掉了,此刻喉結艱難地上下。
孟淮明在半夢半醒間他聽見第一聲喊叫,心肝脾肺腎都被鞭子狠狠抽過一遍。
燕灰就着孟淮明的手喝了口水,玻璃杯的邊緣抿出了淺紅的印,他把下唇咬出了血,喉間盡是腥甜,怪不好受的。
他意識不大清楚,翻過身用背朝着孟淮明,像是個賭氣的孩子,用最傻的方式拒接了可能的交流。
淩晨的天空黑得純粹,挂鐘滴答滴答的行走變得那樣大聲。
孟淮明輕輕帶上房門,走到廚房,從冰箱取出一罐雪花啤,用力拉開環栓,緊密空虛的氣泡瞬間咕嘟滿了他的胸腔。
抽象的疼,密密匝匝地繞,孟淮明喝了半宿的悶酒,千種萬種的形容,全沒喝明白。
劇本開工的計劃推遲,孟淮明必須讓燕灰去治病。
燕灰起來的時候樣子還是恹恹,目光觸到孟淮明時,有了一些難以察覺的躲避和瑟縮。
孟淮明找關系聯系到一位心理咨詢師,對方同意上門咨詢,在電話裏得知燕灰近親有患精神分裂後,提前給他打預防針,如果咨詢結果疑似精神病症,還是得往醫院送。
孟淮明默然,這套熟悉的流程從劇本跳到了眼前。
咨詢定時九十分鐘,孟淮明在大廳的軟皮沙發裏,将翻出來的《蜜糖罐》劇本讀了一遍又一遍,每一字都是陌生,飄遠了,橫渡時間長河的鴻毛落在了截稿的那個夜晚。
他記得燕灰做了一大桌子菜,豐盛到如同愛侶吃辭別前的最後晚餐,香薰蠟燭被點燃,清甜的香味軟軟地将他們簇擁。
Advertisement
孟淮明喝酒喝到興頭上,站起身向燕灰請舞,他看見青年驀然睜大的眼睛,冷白的皮膚染了緋暈,從耳根子燒到了頰邊。
這高高挂在枝頭的蘋果,飽滿水靈,多汁而不自知,孤冷而不明晰,沒有被愛過,明明受寵若驚,還拿捏着那麽點分寸,是假裝倔強的小情人。
他們的距離太近,呼吸潮濕地糾葛在了一起。
燕灰的舞蹈理論知識豐富,實操水平卻很爛,他軀幹僵硬,指尖有意無意撓在孟淮明手背。
孟淮明的呼吸吹開燕灰的額間的碎發,也吹開他眉間的羞澀和若有若無的惘然。
他沒能抓住這一縷愁緒,孟淮明搡着燕灰的後頸,将他帶入懷中。
燕灰的眼睛越過他的肩膀,落在窗外青白色的月亮上,照亮了庭院無患子的枝葉,孟淮明說:“燕灰,下一本書,叫‘親愛的窗邊人’好不好?”
燕灰沉默着,用手臂将他圈了進去,抱住孟淮明如抱住一棵樹,西服料子把掌中紋磨得生疼,稍稍扒拉就能剝去一層皮。
燕灰輕聲答應他,低聲說了個名字:“葉子清,主角叫葉子清。”停頓片刻,又說:“我會給你最好的葉先生。”
可“最好的葉先生”是蘇曜文的投影。
那時燕灰會的東西不多,勉力維持生活而已,他将孟淮明的豪宅布置的井井有條,只都是依憑生存的本能,還有參考大量影像和文章的堆砌。
燕灰沒有大富大貴過,他和孟淮明之間的差距不僅僅是學歷、家境,而是眼光和視野。
從物質實體到社交禮儀,從蠅營狗茍到錦衣夜行。
很多東西燕灰只是聽說過,隔着屏幕了解過,他把那些都規規矩矩記在筆記本上時,孟淮明就已經将它們在鼓掌之中把玩。
燕灰在紙上談兵,但他知道只要一件事慢慢做,仔細做,就能避免出錯,他不會的事情,他可以學,還可以偷偷加緊去學。
孟淮明笑了一聲:“這是個好名字。”
那一刻連孟淮明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腦海中浮現的形象是燕灰的葉子清,而不是蘇曜文的葉子清。
房門咔噠一聲打開,咨詢師率先比出噤聲的手勢,示意他換個地方談。
孟淮明領他到陽臺,正午的陽光是冬天的僅存的柔情,将何咨詢師和孟淮明身上的涼氣都曬化了。
咨詢師不繞彎子:“是這樣的,燕先生已經有長期預約的心理醫生,對方姓徐,我不知道是在徐醫生那裏咨詢的怎麽樣,但目前來看,燕先生的技巧太強了,他熟悉測量的流程和答題方式,交談中的防禦機制非常重,我們不能建立咨詢關系。”
“那麽他有沒有,其他症狀?”孟淮明艱澀地措辭。
何先生皺眉:“我不能确定他的周期時間,急性短暫性精神障礙,創傷後應激障礙?他在前段時間到底經歷了什麽?你之前和我說她姐姐是精神分裂,是不是他姐做了什麽刺激了他?”
“我不知道。”孟淮明對燕灰前段時間的情況一無所知。
“那您知道他已經闖入性地出現幻覺了嗎?”
“什麽?”
何咨詢師忍住嘆口氣的想法:“他說他有時候會看見人,又看不清臉,但幻覺裏您的形象他卻能清晰辨認出來。而且最近一次發生這種狀況就是在昨天晚上,他說你離開後,他就出現了幻覺。”
孟淮明想起他重生回來的那天,燕灰拿刀半哄半騙要劈死他的樣子。
而今早燕灰對他分明有莫須有的畏懼。
那個去而複返的“孟淮明”對他做了什麽?
“孟先生,接下來您別當我是咨詢師,我就是順口一提。”
何先生猶豫着,緩慢開口:“就是,如果燕先生還有其他什麽親人,最好現在就聯系他們,他現在所處的環境壓力因素比較多,精神病人的家屬本來就不好當,自己還有假性幻覺,還從事創作類的工作,這也是一種壓迫。長此以往,會對他本人健康有很大影響。”
這位何咨詢師是經由陳少介紹過來,為人倒是比那纨绔良善許多。
何咨詢師眼力勁不差,這些話他本沒什麽立場說,多這一嘴保不定會惹多少是非。
他看得出孟淮明要麽是燕灰的男朋友,要麽幹脆就是金主,主子哪裏會管金絲雀的死活,何況他們看起來界限分明,親近中透着疏離。
出于人道,或是對屋內那名精神狀态岌岌可危的來訪者的關照,何咨詢師耐不住要囑咐兩句:“就,孟先生,我和他雖然沒建立咨詢關系,但還是希望,如果您決定要陪他,恩……他就要拜托您。”
孟淮明聽後,低頭說:“謝謝你。”
何咨詢師知道他這是有送客的意思,自覺拎了包就走。
孟淮明撥了姜華的電話,讓他去聯系一名那徐姓的醫師,再回轉屋內時,卻見燕灰已經穿戴整齊。
“我想出門轉轉。”
“我能去嗎?”孟淮明問。
燕灰翹着嘴角:“劇本怎麽辦?”
“晚上寫吧,不差這幾個小時。”孟淮明轉身去拿外套,遞給燕灰一條手工編織的圍巾,他的動作随意,沒有多問半句,更無緊張兮兮的神情。
出門轉轉也沒轉得多遠,就在樓下的人工湖邊走了個來回。
孟淮明倒也不怕燕灰近水,他總能拉住他,不怕他往湖裏跳,這個想法冒出來時,孟淮明自己都驚住。
嘗過死就該能把控生,孟淮明親眼見過燕灰在他面前斷氣,血淅淅瀝瀝淋了一地,把焦黑的瀝青都泡軟了,泡膩了,黏糊着,蓬松地根本承托不住他們的重量。
他差點抱不住燕灰,身體往下陷落。左右的車輛紛紛鳴長笛,擡起頭,紅綠燈的盡頭是一片燦爛的燈,那樣盛大的春季。
燕灰是否在那一刻感到解脫?
孟淮明盯着燕灰晃蕩着的圍巾的流蘇,他努力回想着燕灰躺在他懷中的模樣,卻什麽都想不起來。
唯一清楚的就是那句“對不起”,比暮鼓要沉,比晨鐘要重,比君王駕崩後的三萬杵還要醒人。
雙手搭着木質欄杆,燕灰露在圍脖外面的眼鏡映出草綠色的湖,不夠清澈,但氣味還算好聞,歪脖的垂楊柳半邊身子都依偎進水裏。
燕灰的手指挪開幾厘米,顯出一行用小刀刻出的字,不甚公德的行為,歪歪扭扭的字體,恐怕來自于某一對被戀愛打蒙了頭腦的青年。
他能想象那畫面,小情侶看見了這棵格外親水的楊柳,碧水微波,春和景明,他們怦然情動,腦袋發熱,刻下這種暧昧的句子,又藏着掖着不敢寫全。
“大千世界……綿長如舌吻,纖細如詩行。”*
燕灰抿唇一笑,無根無萍的愛撲打着他的軀體,一如無法落地的恨,它們沒有依憑,只是空落落地填補了心裏的窟窿,宛如用海綿堵住決堤的大壩。
這也許是症狀之一,也許是他的胡思亂想。
他不再忌憚于昨夜的幻覺,沒能聽見門鎖的響聲,于是他知道那個“孟淮明”是虛幻,這一次他分得很清,自知力占據上風,他清醒地忍受虛無的懲戒。
“對方”神情悲憫,眉峰擰動,克制着惡心和嫌惡,靠近他耳邊,輕聲細語,說着那句頻頻入夢的評定。
——“他”的語氣和那時候的燕然一模一樣。
涼風灌入鼻腔,清淩淩洗滌着塵世的污濁和罪過,燕灰側目去看孟淮明,男人身形高大,肩寬腿長,雙排扣的風衣修身挺括。
他是好姿容的男性,渾身上下都散發着諸如跟我走、讓我愛、我會在、來依賴、沉迷我的文字誘惑。
純淨的向往和娴熟的手段是他愛人的方式,他熟練地安撫着每一屆情人,而最終他們都會從他手上畢業,如今蘇曜文也畢業了,而遲遲肄業不前的,豈止是他燕灰一人?
而燕灰自覺已經沒資格,沒立場,現在更沒有哪怕一點點的值得的地方。
他不配。
理智和心向背道而馳。
愛恨的根本,如同一場漫長的戒斷。
“回去了,風涼。”
孟淮明走近,渾然不知這句“風涼”對從前的燕灰就是一劑毒藥。
太陽碎在了湖底,特意趕來的孟初七遠遠舉起相機,将湖畔兩人的身影,和破掉的金烏收入了鏡頭。
作者有話要說: *泰戈爾詩“The world puts off its mask of vastness to its lover.It bes □□all as one song, as one kiss of the eternal.”馮唐翻譯版:大千世界在情人面前解開褲|裆,綿長如舌吻,纖細如詩行。倍受争議,這裏是作為純感官動物的私心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