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琵琶累了想歇,換一曲古典憂郁的老歌輪崗,古典到孫導忍不住罵。
真他|媽風雅,心都在燦爛裏死了,還要個屁的愛情重生。
孟淮明兩根筷子夾在手裏,餘光去看燕灰。
溫順的“學生”從早悟蘭因的境界一下子還俗到烈火青草痕,低斂的眉目垂落在手中的小白瓷杯旁,食指的指甲有一搭沒一搭,正和着節拍,心思不知游離到哪裏去。
陌生感再度攀援上孟淮明的心頭。
方才燕灰滾動的喉結像是把什麽他不可把握的東西,都灌進了胸腔,濕漉冰涼,後勁異常火辣。
恰逢燕灰轉頭,目光碰撞間,孟淮明幾乎在瞬息就讀出他的意思。
看來房間是選錯了,不當是“永遇樂”,該配得上“虞美人”,配一場鴻門宴。
孫導的笑聲艱難地活絡着桌上的氣氛,到第七道菜端上來,他本人的好臉色已經撐得非常勉強。
楚鶴的經紀人是個話術高手,安安自己舌燦蓮花,童水澤的助理勉強拼個平手,都是先抑後揚地闡明了訴求。
楚鶴那邊當然是希望忠實原著,以鄭誠的視角展開。
安安顯然有備而來,說這是耽改劇,寵的都是讀者的小寶貝,原著下面不都是在哭溫良?
又不是在致敬前輩同志作品,還想拿影帝不是?
這就是在繞着彎子諷楚鶴不自量力。
孟淮明聽得有趣,按道理童水澤才是和楚鶴一家內鬥,但偏偏這次童水澤只拿了個男三,真正杠上了的居然外來的安安和楚大牌。
這時候童水澤的人出來說話了:“現今兒還是要看受衆,這畢竟是耽改,打的是革命友情的擦邊球,我們又不搞同性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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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戀人以上愛情未滿,咱們這劇情,不得賣慘虐嘛?你看同題材的男女戀愛什麽時候用過男一的視角,都是小花旦能當家。”
“再者說,觀衆不都是想看那麽點兒高顏值的男性搞……互動嗎?”
這下明白得不能再明白,童水澤背後這一招,實在不能算是花哨。
他的形象不适合雙男主任何一個,只能拿個男三,可男三又怎麽了,他選擇和安安合作,先撬了楚鶴,安安拿到了主場,後續怎麽改,都有的商量。
“這個還是要看編劇的意思吧?”
經紀人看出一唱一和的門道,他代表自家藝人,當場硬怼是下策,經紀人反應快,連捧了孟淮明一遍:“孟編劇在圈子裏筆頭過硬,心裏肯定有譜,我們這裏都是門外漢,最後怎麽寫還是聽您的。”
孟淮明早就習慣了這些說辭,有事鐘無豔,無事夏迎春,掰不清了就才往編劇這裏問。
他笑笑:“就我這裏,大綱還是出了的,先把明确了的說了,硬性的部分改不動。”
這也就是孟淮明才能這樣攤牌,要是用的是把這行當飯碗的萌新,對着投資方敢這麽放肆,回去就要卷鋪蓋走人。
孟淮明擱了筷子,稍坐正了身體,“各位都清楚,咱們這是耽改,原書是耽美,不用我介紹什麽叫耽美了吧,拍出來還定不穩,是麽孫導?”
“哼,是啊,也許走網播呢。”孫導知道這是孟淮明在給自己找場子,憋着氣:“第一坎那就是不能被撤殺,或者說成——立刻撤。”
孫導知道自己是豁出去一搏,錢和名聲都壓上,又因為捉襟見肘的近況受困于人,可見世事總是難料,計劃趕不上變化,他現在是趕鴨子上架,力挽狂瀾是不可能了,只能名利財撈一點是一點。
“所以我們的立場,得先立在少年們的青春疼痛,真摯的友情,成年人的壓力,老友的幫助。”
“珍愛生命,遠離抑郁。”童水澤的助理迎了一句。
孟淮明皺眉,目光再次落向燕灰的方向,燕灰居然低頭在做筆記,也不知道他從哪掏出的本子和筆。
孫導故意敲了敲桌子,顯然對童水澤這個過分機靈的助理不耐煩。
孟淮明沒接那人的話,接着說:“電影這方面我經驗不多,可制造沖突還是懂的,大場子是在救人,鄭誠的第一次奔潰,溫良在醫院的矛盾,這三場我個人希望不會變動。”
主場的三位神色各異。
安安笑容矜持,描摹精細的眼角挂着絲冷意;童水澤懵懵懂懂,孟淮明大可猜測他根本沒有看原文,以後劇本會不會看都不好說;楚鶴的經紀人不置可否,油彩面具般的謙遜和驕傲隐在鏡片後。
孟淮明不正面回答問題,他涉及到的沖突點分別是雙主角的對手戲和個場,分配地雨露均沾。
“你有什麽建議……小錦?”孟淮明忽然點名。
燕灰黑琉璃般的眼珠映出孟淮明的面孔,他剛想搖頭,孟淮明就催促:“随便講一點。”
他一副意欲提點燕灰的模樣,本該是得寵弟子應得的殊榮,而孟淮明醉翁之意顯然不在此。
燕灰知曉他還在為那一巴掌耿耿于懷,現在是道歉,也可以理解為試探。
“整體方向就是孟老師的安排,主要布場在夢境時間線。”燕灰目光掃過半張圓桌,在安安和童水澤的助理身上多停了幾秒,很快又移開。
“只是因為是雙男主,異性代入戀愛的模板就沒什麽意思了。而且就算是在同題材的男女主角的戲份裏,也只是方便展開的視角,不是帶有偏頗的意思。”
“小陳指的是?”比起聽演員那些奪權的要求,孫導更樂意聽文化人念叨這些抽象的廢話。
“是取向。不論哪種社會關系裏,除非是特殊案例的演繹,講究的都是平等,并不是誰要依附誰,也不是誰身世凄慘,哭得聲越大,誰就能博得關注。”
安安那絲雅致的笑容挂不住,童水澤的助理卻是搶接力棒那樣插嘴:“陳編劇不愧是孟哥的弟子啊,一套一套我們都聽愣了,所以你們還是盡量遵從原著是最好的喽?畢竟原文裏作者站在鄭主角的立場講話。”
“不是。”燕灰否認,“這是耽改電影,原文大部分的角度是不可取的,我們的新立場最好是在傳達一種普化的社會現象,比如校園冷暴力,原生家庭的影響,真善美的取向。”
孟淮明有些訝異。
侃侃而談的燕灰他不是沒有見過,但當着這麽多人的面,依然能流程闡述,乃至提出反駁的燕灰,他又感到生疏。
他清楚感覺到燕灰像是學會了一些以前他不能掌握的東西,比如社交中的對雙方實力的判斷,對什麽人說什麽話,以及套路人的步驟。
這在過去是不會有的情況,燕灰以前不會嘗試直接與制片方、演員等接觸,孟淮明也不需要他去接觸,劇本在利益上的成分,燕灰統統交給他代辦。
而不論是《蜜糖罐》還是《親愛的窗邊人》,那都對孟淮明意義匪淺,他的要求本就和燕灰這個原作者保持高度一致。
而這一回燕灰分明在提出自己的訴求。
他放低了門檻,繞着圈子闡明:我不認同你的看法,我有代表作者,同時代表編劇的邏輯。
“所以首先,就算雙男主有暧昧,也不該用力過猛。”燕灰的語氣克制。
童水澤的助理眉頭一動,身體前傾似乎要開口,燕灰精準地定位到他,笑道:“定位在普化道德,就要符合它,到時候什麽都傳達不出來,拍一部劇先想怎麽賣腐,結果還賣的不好,我們編劇組的責任可就不小了。”
他在頂撞助理剛才的那句沒說完的話:“觀衆不都是想看高顏值的男性的搞|基。”
……但你不能代表觀衆。
孟淮明忽然明白了燕灰的打靶方向。
他沒有聽話。
現在的燕灰是想要重新劃分一個界限,他要反向利用規則的道德要求,警告想要诋毀他作品核心的人。
孟淮明舌苔發苦。
——可你憑的什麽立場?
童水澤的助理明顯被他這套前後圓整的說辭噎住,半天才接上來:“……行,孟哥和燕編劇心裏有數,我們也都放心。”
孫導暗中挑眉,嗦了一口酒。
東拉西扯,酒再敬了三輪,話題逐漸從劇本和角色上跳出,恢複了原本的愉快輕松,而虛假的輕松往往意味着酒席結束。
他們步行去泊車點,童水澤走在外道,這位在桌上正經話沒說半句的小明星,突然毫無理由地離隊,撥開私家山莊的草叢,從裏面抱出兩只虎皮貓。
大夥兒都被他這一行為驚呆了,他笑嘻嘻揉着兩只貓的腦袋,讓它們的爪子扒住他的套頭衛衣。
“水澤!”助理喊他,語氣有幾分煩躁,“你怎麽抱人家的貓?”
“是野的,我問過服務員了。”童水澤揣孩子一樣把貓揣在懷裏,“它們也許會生小貓。”
“原來是真的。”燕灰輕笑一聲。
不知為什麽,因為兩只貓,在場幾人壓抑的心情都一掃而空。
尴尬的助理和無所顧忌的童水澤正在低聲交流,童水澤癟了嘴,轉過頭還翻了個白眼,正好與燕灰他們的方向對上,他也不難堪,偏頭wink.
孟淮明心道這莫不是個傻的?
幾人各找各車,孟淮明剛打方向盤,燕灰就降了窗透氣。
“等等,你看那是?”
燕灰下巴一揚,孟淮明順着方向看去。
山莊辟出的分車道上,停的是孫導的車。
他本人站在車旁,身邊跟着的是安安。
孟淮明嗤笑:“難怪他親自過來,誰也不帶,孫馮選這裏吃飯也是厲害。”
燕灰立即升起窗,“永遇樂,還真是不虛此名。”
他整個人陷在座椅內,閉上眼小憩。
“接下來想去哪?”
“先回去改本子吧。”
孟淮明大約也猜到了答案,車內氛圍沉寂,窗外是逐漸熱鬧起來的街道,生長迅猛的樓房被遠遠抛在腦後。
就在離家不遠的轉彎口,燕灰接了通電話。
孟淮明眼見着他的臉色刷白,當即問:“怎麽了?”
“麻煩你載我去市精神衛生所。”燕灰的血色幾乎全褪幹淨了,孟淮明心裏一揪,沒再多問,在最近的路口直接變道。
燕灰的精神狀況急轉而下,下車時甚至差點摔一跤,扶了一下車門才站穩,和方才游刃有餘的老道樣子完全不同。
他快步走到大廳,詢問到信息後跑向電梯。
孟淮明知道他的姐姐燕然在這裏住院,能讓燕灰如此焦急的也就只有他的那位血脈至親。
燕灰的父母都建在,但已經與他多年不曾往來,燕灰因為出櫃,和家人關系若即若離,姐姐燕然向來是家中可有可無的存在,而最終姐弟倆都通過不同的方式離開了他們的老家。
燕然參加成人高考,考進了坐落在這座城市的頂尖大學,孟淮明在過年的時候請她到家裏做客,知悉了她的一部分過去。
燕然高中以後因為不滿家中的安排,獨自外出闖蕩,家人給她的選擇要麽直接工作,要麽在讀書時相親結婚。
她沒有繼續念書,選擇斷絕家庭關系,出來賺自己未來的學費。
燕家姐弟在雙雙離家後雖然不算相依為命,可還是互相扶持,燕灰幼年多由燕然照拂長大,燕然的大學學費有燕灰的工資輔助。
孟淮明重生的時空裏燕然已經精神失常,那麽在并軌的時間裏,這對姐弟的結局竟是一死一瘋。
孟淮明通過姜華調查到的訊息很有限,只能得知燕然的具體入院時間,以及她住院的原因。
是精神分裂。
醫院打電話叫燕灰過來是由于燕然自殺未遂。
“她怎麽樣?”燕灰自己現在這幅樣子已經可以左轉出門去挂水,孟淮明抓住他的胳膊,掌下皮骨僵直,他低聲道:“冷靜。”
“有驚無險,現在已經鎮靜下來,頭上的傷我們已經處理過。“
醫生見慣了驚慌失措的患者家屬,對自殺事件的産生見怪不怪,可因為醫院要負看護的民事責任,來的又是個小輩,他不免有些煩悶,就轉而看向孟淮明,“現在季度交替,患者狀況不穩,你們家屬不上心也不行,我們這邊盡力醫治,也希望你們配合。”
“好,我們會注意。”孟淮明知道醫生的意思,卻還是順着他的囑咐應下。
燕灰看着他不說話。
“我們現在可以探視嗎?”
“不行,我們會打電話通知你們。”
“好,辛苦您了。”
平靜的返家行程被這件突發事件打斷,燕灰失魂落魄回到住處,把房門緊閉,孟淮明怕他出事,不時聽一聽動靜。
當夜,孟淮明被一聲高亢的尖叫聲驚醒,他沖到燕灰的卧室,昏暗的室內,青年臉上一片水光,眼淚淌了滿面,眼睛直勾勾盯着天花板。
“你快走……”燕灰的眼珠慢慢轉向孟淮明的方向,眼白一片死寂,黑珠黯淡渙散,他語氣哀求,出口的話卻截然相反:“求你,你快滾吧,你走吧,請不要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