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十二)
關宏峰在ICU裏躺了七天,期間兩度心髒驟停。病危通知書簽得關宏宇臉色發青,他透過探視窗玻璃,看那個與自己翻模般相似的人,就那麽渾身插滿管子,了無生機地安靜躺着,心裏難受得想要撞牆。關宏宇知道,他哥真的是太累了,他目不轉睛地凝視那人面容,嘴唇翕動着,無聲說道:哥,你就好好休息吧,我們都等着你,只要你別忘記醒過來。
那時候所有人都怕關宏峰挺不下去,唯獨關宏宇不信邪,每天雷打不動地守在重症監護室外,好像要彌補那些兄弟倆過去揮霍的時光。所幸蒼天有眼,關宏峰到底還有驚無險地度過了觀察期。轉入普通病房那天,周巡主動給高亞楠批了假,好讓這對夫妻有時間輪流照看孩子和關宏峰,他本人更是不得了,帶着周舒桐和小汪,每天往病房跑得比簽到還勤。劉音和崔虎也得空就來溜達兩趟,調頭把最新情況彙報給不便露面的林嘉茵。探望的鮮花和果籃桌面放不下,從陽臺直堆到床底,看得醫生護士啧啧稱嘆,差點兒以為遇見了哪路明星。
只可惜關宏峰還不能正常進食,甚至沒有完全清醒過來。大部分時間他都昏沉睡着,偶爾睜開眼,目光卻沒焦點,很快便再次安安靜靜地睡去。關宏宇急得敲破了值班室大門,每天八百遍地問人怎麽還不好,是不是有什麽問題,得到的回答倒跟高亞楠說的沒差:病人身體太虛,等慢慢恢複過來,應該就會好轉。關宏宇當時滿口好好好是是是,掉頭照去砸門不誤,醫生護士拿他沒轍,最後還是高亞楠扯着耳朵兇他:別打你哥的幌子,老實交代,是不是又想勾搭人家漂亮小護士了?關宏宇表示天地良心,自己簡直比老虎還冤。
關宏峰徹底醒來是在個萬籁俱寂的夜裏,周圍靜得聽不見半點兒聲息,只有心電監護儀在床頭規律而從容地滴滴響着。單人病房裏燈火通明,他覺得有些刺眼,下意識想擡手遮遮光,卻發現手背的流質針頭還連着輸液瓶,餘下完好的那只被某個小狼狗壓在胳膊下,已經麻得沒有知覺。那人想必是累很了,衣服胡亂扔在椅背上,就穿着件黑色背心,滿頭亂發軟趴趴地貼着頭皮,整張臉埋進臂彎裏,倒也睡得正熟。
傷口的強烈痛楚漸次在軀體上複蘇,關宏峰忍不住皺眉,嘗試着動了動僵硬的身子,但到底沒忍心驚動那睡着的人,只盡量小幅度地扭過頭。盯着他看了半天,終于忍不住伸手揉了揉那的近在咫尺的腦袋,手裏觸感綿密細滑得像摸着段蘇繡,跟小時候沒有半點兒分別。關宏峰想起那時兩人還留着标準的西瓜頭,但男孩兒天生争強好勝的自尊心,已經讓他們開始抗拒所有帶着居高臨下意味的親近,可自己總是個例外。
每次關宏宇在外面打了架不敢讓爸媽知道,或者被老師叫家長回來挨了揍,他看着親弟弟慫兮兮的模樣,總是板起臉,擺出副長兄如父的架勢先教訓一通,然後終于裝不下去,便揉揉那跟他像得要命的腦袋,問嚴重嗎,用不用上點兒藥。再大些,外人見他哥倆,總語帶羨慕地說他們真是教科書式的兄友弟恭。可連關宏峰自己都忘了,他們到底是生來如此,還是單純的習慣了——畢竟父親犧牲的早,母親一個人,确實不容易——從小他就是那種別人家的孩子,不管在外面還是家裏,其實他都知道,自己才是那個被寵壞的哥哥。
關宏峰想要嘆氣,卻忍着沒開口,只那雙眼睛愈發深沉得像無邊無際的夜。或許雙胞胎兄弟間總多少有點兒心靈感應,關宏宇到底是醒了,迷迷糊糊地伸手揉眼,還不忘拍着他被子叨咕:“哥,沒事兒,燈亮着呢,睡吧。”說完腦子才轉過彎來,雙眼驀地睜大,一激靈彈坐起來,就差沒直撲上去,語氣裏溢出炸開花兒般的驚喜,“哥哥哥,你醒了!”
關宏宇說話時候,發梢跟劉海兒似的滿額頭亂跳,像極了少年時候,他拿着老厚打兒女生偷傳的情書,跑來跟親哥嘚瑟。然後關宏峰當時怎麽做得來着,好像是照着他表弟那故意費事弄好的發型,實打實糊了一巴掌。其實關宏宇身體素質向來比他好太多,從前是打架練的,後來是武警訓的。關宏峰清楚,真動起手來好幾個自己都不夠關宏宇熱身,可自己又憑什麽壓制他這麽多年的呢?哪怕在那日天臺上,他打向自己的拳頭都是留着分寸的。
不過說來也怪,被關宏宇打趴過的小子後來都成了跟在他屁股後面的小弟,勾搭過的姑娘好散過後照樣還是朋友,連剛見面就掄棒子的老板娘,後來還不是成了包庇通緝犯的同夥——關宏宇有種與生俱來的,把所有人都變成朋友的能力。但關宏峰不同,他從讀書時的模範三好學生,到後來溫溫和和的小警察,再到不茍言笑的傳奇支隊長,身邊走過那麽多人,卻從來沒能留下幾個,就好像注定要茕茕獨立地走下去。真是半點兒都不科學,他腦子裏時常閃過這樣的念頭,都是同一個娘胎裏爬出來的,幾分鐘的時間有那麽大差別嗎?
關宏峰想笑笑,可稍微使點兒力氣,劇痛就像過電般蹿流全身,疼得他又忍不住皺起眉頭。關宏宇吓得比他哆嗦得都狠,慌慌張張地連聲問他:“哥你怎麽了,我吵着你了,還是哪兒不舒服?”邊說邊搶着要按呼叫鈴。關宏峰哪有他反應快,眼看他把按鈕拍下去,搖搖頭,到底還是笑了,虛着聲音說:“沒事兒,躺太久了。”
關宏宇這時候也看出他是傷口疼得厲害,不動聲色地拉拉被子,蓋住他活動出來的半邊肩膀,目光暗了暗卻沒點破。關宏峰覺得還是有些睜不開眼,像睡過了勁兒的人反而越躺越困,他想拉着關宏宇說:“宏宇,我睡夠了,陪我說說話吧!”就像小時候那樣,倆男孩兒精力旺盛得沒處使,被勒令熄燈睡覺後,還悄悄窩在床上,互相有搭沒搭地閑聊。
但還沒等關宏峰琢磨好這話怎麽說才能不崩人設,關宏宇那頭已經喋喋不休地啰嗦起來:“誰說不是,您老都擱這兒躺十天了,可算舍得睜眼瞅瞅你表弟!稍微一等啊,我這就去催大夫過來看看,順便給周巡打個電話,不能讓那老小子太清閑了!”于是關宏峰到嘴的溫情話語,繞個圈兒又吞回肚裏,出口變成了:“大半夜的折騰什麽,人不拿你當二傻子啊!”
關宏宇都跑到門邊了,聽聞這話猛剎住腳,扭頭看空身躺在病床上的關宏峰,料定他從力氣到處境都沒法拿自己怎麽地,笑得那叫個沒臉沒皮:“哥,我可是你親弟弟诶,要是個二傻子,那你算啥?”關宏峰一口氣堵在喉嚨裏,人生少有的被他表弟怼到沒話說。簡直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他想氣又想笑地琢磨,人還真是不能歇着,躺久了連腦子都鏽了。
畢竟剛度過危險期不久,精力和體力都虧空得厲害,等周巡頂着頭亂毛趕到醫院時,關宏峰已經很不給面子地倒頭睡過去了,關宏宇打量着周巡吃癟的表情,心裏舒爽得就差沒直接笑出聲。周巡自然知道他巴不得自己被消遣,捏着拳頭,暗罵這家夥做人不厚道:是,刑警論武力值是跟當過兵的沒法比,可你這麽明目張膽地挑釁,那就欺負人了啊!于是這頭針尖那邊麥芒,礙着中間隔個養傷的病患,到底沒掐起來,只是無聲地幹瞪眼。
看得出關宏峰是徹底清了,人明白過來,身上傷痛就跟漲潮般攔不住地往外湧,連睡下的時候眉頭都緊緊鎖着。周巡瞧着就想嘆氣,心裏嘀咕:這擱別人身上開倆洞,能哼哼唧唧不哭出來就算不錯的,老關這人啊,憋得太辛苦。想着到底是沒忍住沖關宏宇擡擡下巴,小聲問:“欸,沒給你哥加鎮痛泵啊?”關宏宇難得沒有脾氣地解釋:“我哥之前服安眠藥,大夫說鎮痛的能省就省,只敢壓着最低量用。”周巡沒再說話,遠天已經微微發白,他虛拍着關宏峰露出來輸液的那只冰涼的手,默默嘆了聲,心想真好,總算都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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