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十三)
關宏峰醒來第三天,關宏宇覺得自己又成了表弟。大清早他敲開音素酒吧的門,點名要老板娘給他來杯格蘭菲迪。劉音揉着不怎麽明顯的黑眼圈,連妝都沒畫,從酒架裏拎出瓶金色透明的液體,往吧臺面上一拍,也沒啥好氣:“我說你可真行,我這都還沒開張呢,就擱這兒伺候您一位大爺了!”關宏宇也不見外,認她說着,自己熟門熟路地找杯子倒酒。
劉音看得新奇,撐着桌臺探身打趣:“诶,你哥不是還沒好利索麽,這就忍不住出來浪了?”說完看關宏宇沒接茬,仔細打量兩圈,聲調稍微降低幾度,“喲,還是被亞楠和小饕餮嫌棄了?瞧這一臉的失戀相。”這時的劉音和高亞楠早不知什麽時候混成了死黨,真正的自己人,默契無間得讓關宏宇這個貨真價實的“內人”都覺得快被降級成“外人”了。
關宏宇終于舍得從酒杯裏拔出頭來多看劉音兩眼。吧臺僅開了盞主燈,昏黃的光亮經镂花玻璃罩折射,映在那張跟他哥一樣的臉上,愈發顯得像個被抛棄了的委屈巴巴的小奶狗。劉音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姨母笑,對着比自己足足大出個代溝的男人,慈愛得直想順毛撸。她想了想到底明智地沒有動手,只收起戲谑态度,端正問道:“到底怎麽了?”
“失戀都沒我冤!”關宏宇又喝了口酒,低頭看着主燈在理石臺面投下的五光十色,咂嘴直念叨,“你說我哥昏迷那陣,我是不是連親兒子都不管,天天淨守着他了,天底下還有比我再親的弟弟嗎?”劉音點頭說你确實夠意思的,可轉念怎麽也想不明白,照Tom眼下的情況,還能再怎麽傷Jerry這顆玻璃心。卻聽那人繼續抱怨道:“可他倒好,才醒沒三天就開始趕我走了,我有那麽不入他眼嗎!感情我拿他當親哥,他拿我當表弟是吧!”
光影無聲地旋轉着,劉音瞧他的眼神直接從關懷變成了憐憫,心道這回我算真信了,你在娘胎裏的那點兒智商,絕對是全貢獻給你哥吸收了。她還認真地思考了下,要怎麽才能把話說得更委婉些,最後還是決定坦坦蕩蕩做人,直來直去說話:“我說你是不是傻,都成家有孩子的人了,就算你願意,你哥也不能不顧及亞楠的感受,成天把你圈身邊啊!”
這回關宏宇不說話了,他若有所思地給自己又倒了點兒格蘭菲迪,抿了兩口放下杯子,雙眼便亮晶晶地盯着劉音,直把個見多識廣的酒吧老板娘看得汗毛倒豎,連聲問他:“你又怎麽了?”關宏宇也不回答,只把杯底在臺面上輕輕磕着,半響突然冒出句:“咱倆在長春打的賭還算數嗎?”大約是醒得太早,劉音腦子裏全是漿糊,愣沒記起他指哪件事兒,擡眼卻見對面那家夥一臉鄭重其事,聲音無比幹脆地提醒她說:“你追我哥。”
劉音想現在給面鏡子,她都能照見自己臉上寫着四個大字:你有病吧。心說大千世界如此美妙,要我一風華正茂的美女子去上趕子追那性冷淡,我是得有多想不開!再說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咱們這麽純潔的戰友情,你大清早的跟我唱哪兒出呢!老板娘為人敞亮,答得也相當爽快,當下翻個白眼,連送好幾句“滾滾滾”,便掉頭回裏屋補覺去了。
彼時高亞楠正抱着小饕餮在醫院探病。關宏峰的狀态仍不算太好,傷口愈合慢,人不能起身也不能正常進食,僅靠靜脈營養和少量流食補充能量。術後低燒更像慢刀子似的,持續消耗着本就不多的體力,有時面對面說不上幾句話,人便昏昏沉沉地沒了回應。剛開始關宏宇緊張得不行,所幸高亞楠本身就是半個醫生,找來病情記錄看過,确實沒什麽問題,就得靠關宏峰自己養着,慢慢恢複,但比最初那些日子,總歸是要好得太多。
小饕餮還不懂事,看見大伯就興奮得要命,咿咿呀呀地伸着藕節般白白嫩嫩的小胳膊,非要關宏峰抱抱才行。快周歲的寶寶雖說不沉可也不輕,高亞楠哪敢真讓他上身,只好任勞任怨地把他抱到床前,讓關宏峰摸摸。關宏峰的手比常溫略低,觸在嬰兒柔嫩的肌膚上,滲着些微涼意,小饕餮被逗得咯咯笑,伸手便去勾他大伯軟乎乎的下巴,看得高亞楠又氣又笑,連道當真有什麽爹就有什麽崽兒,小小年紀就知道怎麽撩人了。
關宏峰神色少見的柔軟,直看着小饕餮玩累了,趴在媽媽懷裏睡去,才又重新打起精神看向高亞楠。屋裏陷入短暫的安靜,他張了張口,目光說不出的落寞:“亞楠,這些天難為你了。回頭我說說宏宇,哪有成天不着家,淨賴在哥那兒的。”關宏峰向來是不願麻煩人的脾氣,高亞楠料到他會過意不去,卻沒想能這麽見外,當時就急了:“大哥,都是一家人,你這說什麽呢!”急完才記起對面是重傷員,不好随便怼他,又軟下聲勸,“你傷還沒好,身邊得有人照顧,再說小饕餮有劉音幫忙看,別瞧她跳脫,可比我會哄孩子!”
高亞楠說的确是實情,關宏峰沒再接話,長久的沉默讓他神智有些昏沉,隐約感覺對方出去接了個電話,回來給自己掖了掖被角,似乎坐了會兒,不知道什麽時候抱着小饕餮離開了。床邊又站了個人,不是關宏宇或者周巡,關宏峰費力睜開眼,卻是劉音背影素素淨淨地站在床頭,正往花瓶裏更換新鮮花束。聽人醒了,她扭頭看了眼,轉身繼續擺弄着花草,說道:“Jeery早上來找我了,我說你可真行,都這樣了還能把人心戳成篩子。”
關宏峰傷在身上,腦子可沒糊塗,聽她這話早把事情猜出個大概,神色暗了暗,開口卻只道:“給你添麻煩了。”劉音本想激人說句真心話,哪料想關宏峰竟然回她這麽句,一口氣堵在嗓子眼兒裏,差點兒沒被硬生生噎死。她在心裏扶額嘆了聲氣,嘴上可半點兒都沒留情:“得了,你哥倆麻煩我的次數還少麽,這時候知道客氣了!”說着頓了頓,到底忍不住數落道,“關宏峰,我就算替關宏宇問你了,說句關心有那麽難麽?”
回答她的是雙比夜色還要深沉難測的眼,關宏峰沒有出聲。劉音心說愁死我了,撂下手裏插了半邊造型的花樣,一副橫刀立馬的架勢在他床前坐下:“關宏峰,我得跟你好好談談。”說完也不管關宏峰同不同意,徑自開始擺事實講道理,“雖說我比你們哥倆小了幾歲,咳,十歲吧,但好歹開家酒吧每天形形□□的人也,嗯,活着的正常人也見了不少……”
劉音的知心大姐姐講座開了頭便剎不住尾,幾乎從娘胎到現在、從個人到社會、從心理到行為挨樣分析個遍,也幸虧關宏峰住的是單間病房,才不至于讓其他人群起而轟之。太陽慢慢爬上頭頂,劉音低頭看了眼表,估計這時間高亞楠已經趕到酒吧收拾完關宏宇,快要踹他回來接班了,這才最後清清嗓子,言簡意赅地歸納:“總之你吃着人間的煙火,就總需要人幫,也需要讓別人知道他們被你需要,你又不是神,說點兒掏心窩的話不丢人。”
窗外是個大晴天,陽光正像碎金似的灑進屋裏。關宏峰眼裏洇了層水,烏黑光亮得猶如點漆。劉音心說自己的諄諄教誨看樣起了作用,大功告成般長舒口氣,拍着那人被子趁熱打鐵:“就從現在開始吧,先對我表達兩句試試?沒關系,想說什麽都行!”劉音目光太過熱切,關宏峰看着她遲疑了下,聲音有些壓不住的倦怠:“劉音,我就想睡會兒。”
老板娘愣了愣,半響才反應過來這幾句确實就是字面意思,差點沒被氣死。心裏頭邊摔桌邊怒罵:合着我在這兒廢半天力氣,就是給你做催眠了?可剛剛說出話總不能親手打臉,只得繼續強撐人設,笑得愈發妩媚:“還有呢?”關宏峰聲音平靜:“屋裏晃眼,幫我把窗簾拉上吧。”算你贏了,今天這賬我遲早得跟關宏宇讨回來!老板娘心裏暗暗放狠話。
Advertisement
病房窗簾的遮光效果不錯,拉上半邊屋裏就明顯暗了。劉音大清早被關宏宇鬧了通,這會兒困勁兒跟着上來,于是幹脆連最後那點兒脾氣也沒了,匆匆把花插好,打聲招呼便要回去。走到門口忽聽背後叫了句“劉音”,腳下停頓應聲回頭,卻看那向來沒什麽表情的人沖她笑了笑,嗓音低低地說道:“謝謝。”劉音挑眉作傲嬌狀,心裏卻莫名冒出個念頭,想着:明明都是同樣的臉,怎麽關宏峰笑起來,似乎還真就比關宏宇好看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