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十一)
押送施廣陵的囚車成了現成的急救車,周巡在前面拉響警報開路,幾乎把油門踩到最底。三輛警車鳴響着停在津港第二人民醫院門口,接到電話的醫護人員已經做好準備,将關宏峰以最快速度推進搶救室內。兩道門扇咣地閉合,電子屏上亮起鮮紅刺目的提示燈,把所有關切的腳步擋在外面,好像無情嘲諷着等候者的無能為力。
高亞楠順着牆邊滑坐下來,才發現自己這個平素解剖屍體都面不改色的人,雙手竟然在不受控制地發抖。她就着染血的衣服擦了擦手,拾起扔下的大衣,掏出手機給關宏宇打電話。開機才發現十多個未接來電,全部是關宏宇的,順來電提示回撥,響了兩下便被接起,不等開口就聽那邊搶先問道:“亞楠,你和哥出任務了嗎,怎麽手機都打不通?”
高亞楠張了張嘴,想問他怎麽知道的,半響才恍惚反應過來:平日出現場他們都不用關機的,除非參與抓捕或保密行動。誰不知道關宏峰動起手基本就是個棒槌,在支隊從來只負責後方動腦的事兒。關宏宇打他手機關機,自然猜到周巡帶着他哥幹什麽,再打給高亞楠,連隊裏的法醫都不接電話,到這會兒再不着急可就不是他關宏宇了。
“亞楠,說話呀亞楠?”電話裏的聲音急切起來,高亞楠深吸兩口氣,努力把聲音放到平靜,對着那頭的人說道,“宏宇,我在二院,你快過來吧!”說完不等聽筒對面回應,便匆忙挂斷電話。高亞楠是真的怕了,她怕時間稍長關宏宇就能聽出那嗓音中的異樣,也怕自己會忍不住脫口催促他說:宏宇你快過來啊,說不定還來得及見你哥最後一面。
關宏峰被送進醫院時,幾乎已經沒了生命體征。高亞楠一路上守在他身邊,看着那血不要錢似的往外淌,将周身衣物染得精透;看着他體溫、脈搏、呼吸,甚至于瞳孔對光反射,都不可抑制地微弱下去,人生頭遭感覺到什麽叫絕望。她是全隊上下最了解醫學知識的人,可她什麽都做不了,只能最後對着趕來的急救醫生,盡可能簡潔專業地敘述傷情程度。
高亞楠心裏甚至羨慕周巡,羨慕他不像自己那樣清楚,還能在看到搶救室關閉時松上半口氣,把所有希望寄托在那道房門背後。她打了個哆嗦,也顧不得講究,順手便将沾着泥土和血跡的外套胡亂往身上裹緊。從水庫到醫院的路太長了,她無力地想,關宏峰的血都快要流光了,就好像那時候真相來得太遲,久得讓他耗盡了所有心力。高亞楠覺得關宏峰活得太累,她甚至很想問問關宏宇,明明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怎麽你哥就活成了這樣呢?
高亞楠聽見手機聲在走廊裏嗡嗡地震,不是她自己的。尋着聲音望去,只看見周巡揪着頭發接起電話,語氣是被強行打斷的滿滿不耐。電話裏小汪的聲音清清楚楚:“師父,主廠房□□已經拆除,排爆組排查過整個水電站,沒有其他危險物存在;施廣陵押回隊裏了,顧局親自坐鎮審訊;技術隊那邊趙茜領着,還在勘察現場,基本是沒什麽事兒了。就是小周非鬧着要去看關隊,您那邊情況怎麽樣,大夥兒都挺惦記的,要不——”
周巡二話沒說掐斷了電話,像突然沒了力氣似的,撐着膝蓋蹲下去。似乎他還是當年那個投在關宏峰手下的小警察,張牙舞爪從外面打了架回來,卻被那人冷眼幾句話訓得灰頭土臉。周巡窩在牆角,喃喃地不知道對着高亞楠還是自己說:“他說讓我放心,說把施廣陵和周舒桐都還我,我信他,可他掉頭就是這麽解決給我看的。你說老關他,怎麽能這樣啊?”
四下靜得令人發慌。不知過了多久,遠處響起熟悉的腳步聲,關宏宇來了。或許是這邊情形太過狼狽,那人從回廊轉出時,投來的視線明顯愣了下,然後他疾跑上前,攬着高亞楠上下摸索:“出什麽事了,你傷哪兒了?”高亞楠吞聲搖頭,目光看着他又看着周巡,最後停在大門上方鮮亮的提示屏上,終于說道,“大哥在裏面,腹部兩槍,還在搶救。”抓着她雙臂的大手驀地收緊,幾乎要把骨頭掐斷,高亞楠忍不住倒抽冷氣。
關宏宇松開她,慢慢轉過身子盯着周巡,習慣性扭了扭頭,把指節捏得嘎嘣作響。他朝那人逼近,像兇狠的猛獸将獵物步步逼進死角,咬牙逐字擠出低啞卻清晰的音節:“周巡,我他麽跟你說過什麽?”下一瞬,帶着風聲的拳頭便實打實地落那人臉上。周巡被打得連退好幾步,卻半點聲兒都沒吭,不知道疼似的任由對方拳腳暴風驟雨般往自己身上招呼。好半響才突然醒過來,撲過去把關宏宇抵在牆上,嘶吼道:“你特麽以為我想這樣!”
周巡喊完猛将人推開,擡手抹了把嘴角,踉跄退出兩步,靠着牆角斷斷續續地喘起粗氣。高亞楠趁機半抱着攔住關宏宇,連聲安撫:“宏宇,你冷靜點兒,這事兒不能怪周隊。”混亂中卻聽搶救室房門開啓,巡回護士站在屋內柳眉倒樹:“都安靜點兒,不知道病人還在搶救嗎!”說完片刻也不耽誤,反手便将房門再度關緊,阻斷裏間斷續傳來的座機電話聲:“血庫我是三號搶救室,麻煩再備兩輪六單位的血漿過來……”
走廊中陷入死般的寂靜,關宏宇頹然倚牆站着,啞聲問:“怎麽回事兒?”高亞楠披散着長發,頭繩不知何時掉的,只能用手把多餘碎發別進耳後,盡量客觀簡省地概括道:“施廣陵的同夥要炸水電站,沒辦法,大哥只能借當人質的機會,硬搶下□□。”她說着小心翼翼地打量關宏宇,“我一路都在車裏,大哥那會兒糊塗了,拉着我說:宏宇,對不起。關宏宇你聽我說,不管大哥今天能不能出來,他都不希望看見你這樣。”
關宏宇雙眼紅得吓人,腦中渾沌地想:關宏峰你特麽就是個混蛋,有本事你拿這話當面告訴我!他心裏恨得發狠,卻不知道該找誰出氣。關宏峰只不過比他早出生幾分鐘,從小端着當哥哥的架子教訓他,就沒講過半句道歉的話,這時候又說的哪門子對不起?是對不起當初讓他出來賺錢補貼家用,對不起後來親手抓他倒賣盜版音像制品,對不起2.13案陷害他被全國通緝不得與妻兒相見,還是對不起不顧他的感受不要命似的往槍口上撞?到底誰對不起誰呢,關宏宇想,他倆是同卵的雙胞胎,打從娘胎裏就糾纏不清了。
關宏峰心思重,有些東西埋在心底,從來就沒忘記過,其實關宏宇都知道。當初母親病重,他們兄弟倆人,一個刑警一個武警,掙得都是死工資,根本負擔不起昂貴的醫療費用。當時自己怎麽說的來着,關宏宇想他好像是說:哥,你可是市裏的種子選手,這麽不幹太可惜了,反正當兵到歲數也得退役,不如我早點兒下來掙錢,你照顧咱媽!那時候關宏峰嗓音沙啞地跟他說:宏宇,我再想想辦法。他扭着脖子沒出聲,隔天就故意違反紀律被開出了部隊。
關宏峰是半個月後才知道消息的,揪着衣領把他抵在牆上,眼神簡直像要吃人。那時候他沒還手,還滿腦子天馬行空地想,他親哥武力可真弱,就這麽副模範警察的模樣,要出來混還不得讓人操心死。關宏宇從來就不是什麽拿不起放不下的人,不當武警雖然可惜,可三教九流來錢也快,起碼有餘力給媽供個安靜的單人病房,他心裏還挺嘚瑟的。後來也是自己貪心踩過了線兒,讓那照鏡子似的哥親手逮回隊裏,當時支隊的人怎麽看他哥倆關宏宇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那時候自己突然覺得委屈,想他哥這輩子大概是再看不起他了。
再後來母親病重,臨走前拉着他的手講:“說是弟弟啊,其實你才比他晚出生了那麽幾分鐘,所以小宇,你要照顧好他呀!”可又能如何,就像他倆沒能留住媽那樣,幾乎走上兩條道路的兄弟,只能眼看着彼此越來越遠,直到2.13滅門案震驚津港。過去的那年發生了太多事情,關宏宇也是很久之後才知道,那時關宏峰面前是藏在黑暗裏的罪犯,背後是想要守護在光明下的所有人,他只能堵上親情放手一搏,無論成功或者失敗,他已經竭盡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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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宏峰到底還是贏了,贏了個一無所有。他帶着出任務的女警再沒回來,他剛跟女兒握手言和的同事做了替死鬼,他在這世上僅存的親人扯着領口吼“你還是人嗎”,他搭檔十五年的半拉徒弟彈着煙說“我居然沒交下你這個朋友”。記得案子徹底告破的那個晚上,大家出去聚餐,關宏峰很早就撤了,他們還只當是老幹部生物鐘發作,誰都沒有在意。
關宏宇不敢去想,那時候關宏峰到底是個什麽心情。大家共同邁過了泥沼,卻沒料到領着他們走出去的人,自己陷進了那片黑暗。他們以為相互原諒就可以回到從前,不想那人都看在眼裏,唯獨不敢伸手去接,就像陽光下吹泡泡的孩童,只能遠遠看着那些個五光十色。關宏宇想,槍響的時候他哥心裏大概是平靜的,既然沒有更好的辦法,拼上這條命,就當是償了心債。可他只想親口告訴關宏峰,你什麽都不欠,只欠跟我們一起走下去的承諾。
遠天隐約泛起魚肚白,搶救室的大門終于打開。三個人茫然擡頭,只看見當中走出的醫生嘴唇張合,不高不低的聲音響起,卻仿佛隔着千萬噸江水,慢了好幾拍,才終于反饋回大腦。醫生說:“手術進行的非常順利,目前傷者生命體征平穩,但大量輸血後,還需要繼續觀察是否有其他并發症出現。”兩個大男人還怔愣着,高亞楠腿彎一軟,就勢蹲坐下來,她知道關宏峰終歸是關宏峰,到底沒踏進那道鬼門關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