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十)
關宏峰坐進車裏時外面的雨已經停了,天卻仍陰陰地泛着青灰,好像擰幹水的衣服總也褪不盡那股潮勁兒。長豐支隊整兩個探組,排爆特警,外帶請來支援的武(和諧)警,都在水電站外的山林間隐蔽着,只等裏面傳出消息,聽指令行動。手表指針正慢慢靠近下午六點,暮色正在降臨,自周舒桐進入廠區已經過去了兩個小時,即便對采訪而言,這個時間也過長了些。
周巡的喉結動了動,扭頭看向斜後座的關宏峰。那人手裏握副皮黑手套,挂着耳麥,仍四平八穩的在筆記本上翻看着顧海潮傳來的資料。周巡數的清楚,這是關宏峰從頭到尾翻閱的第四遍。為防止意外觸發爆炸,周舒桐同水電站負責人進入廠區時,就關閉了随身所有電子設備,主動斷開聯系,這時候沒有消息絕對不是什麽好消息,在場每個人都心知肚明。
周巡甚至有些暗自納悶,都到了這種境況,關宏峰怎麽還能淡定得不露絲毫情緒。可他心裏同時也明白,關宏峰是這場行動的總指揮,這個人若先慌了,那場子也就鎮不住了。時間一點點過去,熄了火的車裏,只聽聞外間飒飒的風聲、綿密的呼吸聲和不時敲擊鍵盤的脆響。端放在座位旁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來電顯示為水電廠內部座機號,關宏峰扭頭看了一眼,伸手劃開接聽,按下揚聲器:“我是關宏峰。”
電話那頭聲音帶着因緊張的滞澀:“關隊長,我是廠區負責人劉文廣,我們在主廠房二十三號發電機組下,發現疑似炸(和諧)彈的不明物體,小周警官讓我拿辦公室座機通知您。”關宏峰目不轉睛地盯着膝上筆記本,手上快速敲擊兩下,調出廠房分布圖,聲音波瀾不驚,穩得如那攔江長壩:“劉工,你先別急,描述一下可疑物形态和目前排查進度。”
“是個齊肩寬的金屬盒,沒有标識,就用細鐵絲綁在機組架下,我們沒敢動,但我能肯定那不是機組部件,按規定機房也不允許攜帶或放置其他物品。我們已經檢查過主變壓器場和副廠房,正從主廠房入口向內逐間查到中段四號室,後面還沒去看。”劉文廣話語通暢了些,尾音卻開始止不住發抖。關宏峰聲音穩穩地跟進:“主廠房還有其他人嗎?”
那邊顯然已經緊張得不行,語速不自覺地越來越快:“小周警官讓我出來的時候通知其他人回辦公室,現在應該只有她自己守在那裏。關隊長,您說接下來要我怎麽做?”關宏峰微微皺眉,口中卻不耽擱地沉聲應道:“我知道了,劉工你稍等下,別挂電話。”說罷擡手換了對講機,語氣果斷地在信道中吩咐,“排爆組組長立刻來指揮車一趟。”
不多時有人敲響車窗。關宏峰打眼掃了下,打開車門欠身挪個座,手上已麻利地将水電站周圍地形圖和最新警衛布置調給那人,半點兒沒有耽誤:“溢流式廠房,不好隐蔽,疑似□□在主區中段,威力不明,觸發方式應為遙控,人員現已集中在辦公區,你看看有沒有可能繞過警衛進入主廠房?”來人三十出頭,黝(和諧)黑面皮,也是副精明幹練的模樣。他就着圖紙打量稍許,伸手指給關宏峰看:“把壩下的哨崗撤掉,可以試試。”
關宏峰扭頭看着他眼睛,颔首:“你去叫人準備。”說完左手已重新拾回電話,對着那頭的劉文廣交代道:“劉工,廠裏的武(和諧)警你能叫動嗎?”“差不多。”“好,帶着周舒桐給你的那份文件去找他們隊長,除了壩上的哨崗,讓他把其餘人都叫回去集合清點。”“好,好,我明白。”電話那頭連聲應着,也沒有挂斷,就只聽腳步聲急匆匆地出去,餘下話筒在硬木桌面上滾動的滑音。關宏峰放眼望向窗外,黯淡暮色下,江心長壩已沒進陰影之中。
十分鐘後,手機聽筒重新響起聲音:“關隊長,講好了,您們過來吧!”關宏峰應了聲好,撂下電話對着耳麥下令:“爆破組行動。”話音方落,卻聽廠區方向乍起槍聲。92式手(和諧)槍,接連兩發,周巡在車裏聽得清楚,一聲粗口沒壓住,硬生生撞進公用信道。關宏峰的話語緊跟着響起,分明不高的嗓音壓過所有噪響:“武(和諧)警包圍主廠房!二探組跟我走。”
紅藍交雜的警報燈照亮半面江水,關宏峰站在明明滅滅的光影中,摸着下巴望向兩百米外暗岑岑的廠房區。最糟糕的情況還是發生了,嫌犯到底先他們一步控制了廠房入口,先前那兩聲槍響不出意外就出自周舒桐的配槍,她或許被劫為人質,也或許已經遇害。主廠房區只有一條通向外界的道路,左鄰矮山右鄰江水,對警方的狙擊或突襲極為不利。更要命的是,嫌犯熟悉環境,手中有槍和遙控□□,他們投鼠忌器,不能再貿然前進半步。
周巡一路小跑過來,垂下的劉海兒有些遮擋視線,被他不耐煩地扒到腦後:“老關,狙擊手已經到位,紅(和諧)外探測到主廠房入口內有兩個人,小周還活着。”關宏峰點點頭,平靜的面孔上不見任何動容。周巡掐腰喘着氣,四下張望兩眼,繼續說道:“目前這個環境,特警無法對內部進行有效狙擊,要麽讓他自己走出來,要麽現從下游征調民船繞到廠房背後,靠!”周巡說着捶腿爆了句粗,七八支狙擊步(和諧)槍對着他,那人只要不傻就不可能自己出來送死,至于調船,別說會不會被發現,就是真開上來黃花菜都涼了。
關宏峰沒有回應,都是意料之中的結果。他清楚在這個距離下,警方甚至不能使用攔截器對信號進行屏蔽,因為嫌犯絕對有能力在他們突入廠區将其擊斃前,手動引爆炸(和諧)彈。換句話說,對方正掌握着這場博弈所有的主動權。周巡說:“談判專家堵在市裏了,老關,嫌犯資料掌握多少?”關宏峰扭頭看他,目光沉得像夜色下的江水:“田超,八七年生,施廣陵同鄉,幼年喪父,母親去年車禍去世,還是施廣陵幫着打理的。曾任武(和諧)警特警,兩年前擅自行動出了事故,險些解職,幸虧施廣陵托人走關系轉到這邊。田超本人單身,無戀愛經歷。”
至少從背景看,這是個真正無牽無挂,沒有弱點的亡命徒。如果說他還有什麽執念,大概也就是報施廣陵的恩,否則誰會做種有去無回的事情。周巡一晚上第三次跳腳罵娘:“我靠,施廣陵真特麽會選人!”關宏峰無聲地嘆了口氣:“來不及了。”即便沒有堵車,拉開警報從長豐支隊趕到新莊水電站也需要五十分鐘,從新莊水電站到到新區港口需要整兩個小時,施廣陵十一點的船票,那麽炸(和諧)彈最晚會在九點前引爆,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了。
周巡的目光沉甸甸投射過來,關宏峰知道,那是同從前并無分別的信任與依賴。施廣陵不能放,水電站更不能炸,連周舒桐也要好好的。關宏峰的輪廓在警燈中冷硬(和諧)起來,他回看着周巡,語氣堅決得不容商議:“給顧局打電話,請他叫特警押施廣陵過來。”然後徑自越過那人目光,拿起話筒喊話,“田超,我是現場指揮,關宏峰。”嗓音不高,卻好像每個字都帶着無形的氣壓,清晰得讓人無法忽視,“我知道你想幹什麽,我們可以談談。但如果你現在引爆(和諧)炸(和諧)藥,或者殺了屋裏那個女孩,抱歉,你和施廣陵誰都跑不了。”
兩百米外的主廠房寂靜無聲,像黑暗中蟄伏的野獸。周巡的視線在廠區和關宏峰身上來回徘徊,正想問句“老關,這樣行嗎?”卻聽遠處傳來嘶啞的喊聲:“先把施廣陵帶過來,我要親眼看你們放他走!”關宏峰目光落向遠處的黑暗,聲音穩如磐石:“可以,但從長豐區過來,最快五十分鐘,你能等嗎?”廠區傳來毫不猶豫的回應:“我等着!”
五十五分鐘後,拉着警笛的押送車一路開到關宏峰和周巡面前。周巡上前打了招呼,轉頭望向關宏峰的眼神帶了憂色:“老關,你還真要讓他過去?”關宏峰凝視着他,慢慢笑了:“放心,施廣陵和周舒桐,我都還給你。”說完擡手握了握他的肩膀,語氣鄭重,“現場就交給你了。”周巡這時才恍然明白他想幹什麽,本能地擡手攔了把,急喚道:“老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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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宏峰推開他的胳膊,看着前方路燈外深不見底的黑暗,深吸口氣,再次擡起喊話筒:“田超,我帶施廣陵過去,換你手裏的女警,怎麽樣,夠公平吧?”對面響起回應:“好,你帶他過來!”關宏峰收回目光,将話筒還到周巡手裏,低聲吩咐:“叫狙擊手準備好,條件允許可以開(和諧)槍。”說完敲開車門,分散兩側特警,便帶着施廣陵向前走去。
沿路燈光拉兩條灰黑的人影,停在主廠房前的臺階上,關宏峰在十米外站定,将施廣陵推在身前。屋裏傳來田超的聲音:“帶他進來!”關宏峰沒有動身:“你應該知道,我患有逆向型感光性休克,不可能進去。再說外面人看不見我,怎麽相信你沒耍手段。”屋裏沉默下來,關宏峰忽地斷喝,“田超,別娘們兮兮的,你手裏有現成的人質,連露個頭都不敢嗎!”
回應他的是壩下聲聲江水。關宏峰別開頭,向着施廣陵說道:“看來你也沒那麽重要。”四周靜得駭人,他聽見施廣陵緩緩呼出口氣,提聲道:“田超,是我。”黑洞(和諧)洞的入口裏似乎有東西開始晃動,半響兩個緊疊着的人影走出來,當前是周舒桐,看起來臉色尚好,應該沒有受傷,她身後是屈膝半蹲的田超,右手持槍,左手握着老人機大小的□□。
關宏峰心裏嘆息,離得這麽近,外圍布置的狙擊手根本沒有條件開(和諧)槍。他向着田超張開手,表示自己并未攜帶武器,接着說道:“施廣陵就在這兒,放了小姑娘,我換她。”對面的人生生笑了出來:“看不出來,關隊長還是個憐香惜玉的人。”關宏峰沒搭理他:“田超,你特麽啰嗦什麽?”“好!”對面倒痛快起來,推着周舒桐向前走來。
四人近到幾乎肩并肩的瞬間,田超猛推開周舒桐,就手環鎖關宏峰脖頸,右手(和諧)槍口狠狠戳進胸骨下端。關宏峰倒抽口氣,就聽那人急聲沖旁邊道:“陵哥,快到我背後。”言畢聲音驟然冷下來,手裏槍管子又動了動,喝道:“自己轉過去。”頸項處的壓迫稍稍松了些,關宏峰依言将後背轉向他,只覺心窩的槍口貼着皮肉直抵後腰,擡眼便見周舒桐在幾步遠處回望自己,眼裏霧蒙蒙的。關宏峰張了張嘴,向她比出個口型:“快走!”
周舒桐的背影在路燈下越來越小,關宏峰懸着的半口氣終于放下。身後聲音再次響起:“把手铐打開。”關宏峰慢慢舉起手,示意他自己去摸:“鑰匙在我兜裏。”田超猶豫了一下,拿着□□的手慢慢從他頸下松開,探進同側兜內。關宏峰怕癢似的縮了縮,出聲提醒:“右兜。”姿勢別扭,兜口又緊,那人上下摸了三遍才找對位置,勉勉強強伸手進去。
變故突起。誰都沒想到關宏峰會在此時發難,他像根本不知道身後抵着把槍,死命扣住摸進兜裏的手,躬身向背後撞去。兩人同時摔在地上。周巡遠遠聽見三聲槍響,心都涼了半截,索性理智還有些許殘存,當下抄起喇叭連聲吼道:“攔截信號!武(和諧)警先上!排爆跟着!”反手又揪住小汪領子喊,“去把高亞楠給我叫過來!”說完扯下對講機便向廠房疾奔。
田超頭部中彈,血糊了滿面,看得出是步(和諧)槍狙擊斃命,關宏峰被壓在下面,生死不明。周巡趕到時,特警已經押了施廣陵往回走,排爆組也進入廠房拆彈,他低頭正看見關宏峰搖搖晃晃地半爬起來,忙上去攙了一把,聲音發虛地抱怨:“老關,你想吓死哥們兒啊?”不料話沒說完,手裏人便猛地向旁栽去,周巡扶不住他,險些被一同帶倒。
燈光映照下,只見那人臉色灰敗,唇邊沾着大片鮮紅,似乎連呼吸都亂了節奏。周巡腦子嗡地炸開,哆哆嗦嗦往關宏峰身上摸去,果然觸到滿手粘(和諧)稠。身後不斷有人跟上來,他随手扯了個大吼叫救護車,然後跪坐下來,半扶着關宏峰連聲喚“老關”,得到的回應卻只有軟軟搭上來的手。那手濕冷濕冷的,偏生固執地摸索着,直到将個不大不小的東西穩穩塞進他掌心,才終于放開。他看見那人嘴唇翕張着,卻聽不到在說什麽,慌忙附耳過去,才聽清他斷斷續續的氣音:“引爆器,去,開屏蔽。”
周巡個大老爺們也不知怎麽的,氣得直想哭,連聲說着:“你放心,都放心,全安排好了。”擡眼才看見高亞楠已經趕過來,正掀開關宏峰外衣檢查傷情。高亞楠将字眼咬得極其短促,仿佛這樣就能切斷尾音的顫抖,而然出口的話語卻又鎮定而條理:“腹部兩處貫通傷,可能傷及髒器,你不能這麽抱着,放他屈膝平躺,把頭偏到一側,別讓血嗆進氣管!”
她邊說邊動作麻利地扒下自己身上的幹淨襯衣,蓋在那人腹部,又将外套給他裹上保暖。關宏峰的身體已經開始不受控制的顫抖,他的目光渙散起來,又像看見什麽似的,努力伸出手,嘴角微微上揚。高亞楠抓着他的手連叫兩聲“大哥”,驀地擡頭沖周巡急道:“有休克的跡象,來不及了,快去找擔架或者硬木板,把他挪到車上,去最近的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