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八)
關宏峰在車裏醒來,兩側街景正快速倒退着,晃得人有些眼暈。“宏宇……”關宏峰扳着椅背坐起來,向前座開車的背影喚了句,聲音有點兒沙啞。“哥,你醒了。”關宏宇抽眼從車內後視鏡打量着關宏峰,見他臉色似乎比在支隊那會兒好些,心裏才稍稍舒服下來,“還有段路呢,哥你再休息會兒。”關宏峰看着窗外道路,知道這方向是去關宏宇自己家,終究不想給他多添麻煩,當下道:“宏宇,送我回和光小區就行了。”
關宏宇踩油門的腳頓了頓,說出口話卻是相當輕松散漫:“我的親哥诶,你看看你都累成什麽模樣了,我敢放你回去住嗎?再說小饕餮可自己在家呢,亞楠要知道了還不得削死我。”一句小饕餮正戳關宏峰要害,他沒再拒絕,只悶悶應了句:“瞧你說的,我又不是生活不能自理。”關宏宇的小脾氣終于憋不住了:“你能自理,你可有數了,你那是在支隊睡過去了麽,你那叫暈過去了吧!”人生少有的,關宏峰在他炸毛的親弟跟前乖乖閉嘴服軟。
到家的時候小饕餮不知道是餓了還是怕了,哭得嗓子都有些啞。他親爹還沒說什麽,倒先把關宏峰心疼的不行,又是抱過來哄,又是沖奶喂奶,連帶着在車上被怼的那份,把關宏宇好頓教訓。正主兒站在旁邊根本插不上手,心說成吧,我還真是幹爹。好容易把冒着奶香味的小寶寶安頓好,關宏峰已經忙出一身汗,關宏宇熱了杯牛奶拿過去,晃着從關宏峰外衣兜裏翻出的藥瓶,追問他按時吃了沒。轉念想起來高亞楠就在隊裏,那怼天怼地的脾氣絕對能把他哥看得死死的,也就放心不再追問,只起勁兒催關宏峰再去床上躺會兒。
關宏峰在隊裏剛睡過兩三個小時,這會兒雖全身乏得緊,可也再閉不上眼。将就着躺了半天,到底覺得冷汗黏在身上不舒服,要起來沖個澡,唬得關宏宇差點兒從沙發上跳起來,直吆喝要洗一起洗。關宏峰嘴角抽了抽,心說那邊有個現成該照顧的寶寶他不管,自己又不是真小。關宏宇自然也猜的出他哥別扭,但到底還是擔心關宏峰的身體,也不好直說,便故意拿話将他:“又不是小姑娘家的,咱哥倆誰沒看過誰啊!”這回關宏峰眼瞪得可沒客氣,甩上門就當回答了。關宏宇摸摸鼻子,扭頭沖小饕餮兇:還笑,他這是拿你當表侄呢!
關宏峰洗完出來時,發梢還微微滴着水。他将睡衣帶松松打個結兒,拿着毛巾揉了兩把頭發,擡眼就看見關宏宇站在門口衣架前,望向自己的目光頗有些飄忽。關宏峰皺了皺眉,不等說話,那面已搶先辯白道:“那什麽,大衣放門口怪礙事兒的,我先給你收起來。”關宏峰簡直要被氣笑了,合着自己那大半年教的東西全被就着饅頭吃了,擱這兒整出折教課書似的欲蓋彌彰。當下也不多說,上前掏出手機一看,果然有三四個周巡打來的未接電話。
關宏宇的身板兒登時就垮下去了,半是因為忽悠他哥被當場抓包難免尴尬,半是料定周巡這電話十有八九又是叫人回去。關宏峰也不看他,就着來電顯示回撥過去:“我是關宏峰。”那頭周巡頗有磁性的聲音從電話裏傳來,卻叫關宏宇怎麽聽怎麽不爽:“老關,真對不起了,你還得回來趟,施廣陵那老泥鳅什麽都不交代,非得要見你面才說。”
不等關宏宇表情誇張地示意關宏峰先聽他一言,那邊已經毫不猶豫地回應道:“好,我這就過去。”關宏宇知道這時候再說什麽都沒用了,蔫蔫地湊上去問:“哥,要不你先等頭發幹透了再走,我送你過去。”關宏峰拍着他肩膀笑笑,難得開個玩笑:“我打個出租走就行,你就在家好好照顧小饕餮吧,不然等亞楠回來削你,我可攔不住她的。”
關宏宇還是副沒精打采的樣子,流浪狗般可憐巴巴地窩進松軟的沙發裏,賭氣咕哝着:“我辛辛苦苦養肥點兒的哥,他周巡拿着當什麽使喚呢……”關宏峰換好衣服出來,剛巧把這話聽了個七七八八,本想說他都多大人了還使小孩子脾氣,卻莫名覺得心裏澀得厲害,到底只是在門口站站腳,從衣架上取了深藍色圍巾帶上,撂下句“宏宇,我走了”便關門離開。
施廣陵不好擺布,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情。關宏峰帶着滿身寒氣趕到支隊時,周巡和周舒桐正在審訊室外的走廊裏等着。關宏峰在單向玻璃前停下腳步,看看裏面悠游自在的人,又看看外面兩張明顯寫着焦躁和無可奈何的臉,沒說什麽便直接進了門。施廣陵還是從前的老樣子,除了抓捕時讓周巡在臉上添了點兒顏色,整個人的衣着氣度,照舊講究得很,好像此刻被捕受訊的是外面正經八百的人民警察,而他這個通緝犯才是成竹在胸的訊問人。
關宏峰冷着張臉在對面坐下,倒不跟他耽擱,上來便徑直問道:“你不是要見我嗎?我在這兒呢,說吧!”施廣陵欠欠身,曲肘撐在約束椅的前隔板上,彎眉笑了:“小關,你瘦了。”頓了頓,打量對方仍是副面無表情的模樣,也自覺無趣,又接着說道,“我原本算着,長豐支隊沒了你,周巡那幫小子抓不着我。可沒想到你還是回來了,也合該我運氣不好,不冤得慌。不過有個事兒還得麻煩你:我今天晚上十一點整的船,錯過了可又得等上七天了。”
關宏峰仍是副不動如山的架勢,旁邊做筆錄的周舒桐卻沉不住氣了,睜着雙小鹿似的大眼,先瞅瞅對面的施廣陵,再看看身邊的關宏峰,接着扭頭望向站在門邊的周巡,那眼神分明在說:周隊,這人該不是抓捕的時候,被你摔打傻了吧?關宏峰的聲音恰在此時響起:“我憑什麽信你?”施廣陵從容看着他,笑意隐然:“憑你是個聰明人。今晚十一點前送我上船,不然那後果,你們擔不起。”說罷停頓片刻,嘴角的弧度繼續上揚,“哦對,我還忘了,你現在不是編制內的人。沒關系,你可以跟他們商量商量,反正時間還早。”
滿室寂靜裏,關宏峰颔首說出了進屋來的第三局話:“好。”然後再不多說半個字,插兜踱出了屋。一出審訊室,周巡的火氣就憋不住了:“老關,這什麽意思啊,合着他個通緝犯還成大爺了?”關宏峰停下腳步,回看着單向玻璃,慢慢眯起眼:“他現在确實是你大爺,老施留後手了。”周巡反應也不慢,聽完這話立時便明白過來,不由脫口罵了句娘。
施廣陵敢這麽嚣張的理由無非只有一個,他早料到可能被捕,所以提前做好了安排,如果自己失去聯系,那麽預先安排好的同夥,就會按他的計劃在津港制造混亂,逼迫警方不得不妥協放人。絕少有嫌犯會選擇面對面地與警察叫板,但關宏峰知道,施廣陵說得出就做得到。這話撂給周巡會猶豫,撂給周舒桐會不屑,所以施廣陵只找關宏峰談,因為他懂。
周巡的心開始往下沉,他沿着長廊裏來來回回地走,到底忍不住在關宏峰眼前停下:“老關,你說他究竟想幹什麽?”關宏峰摸着下巴,目光越過窗戶,投向雨來前青灰色的雲腳,他的聲音依舊平靜,靜得像無風的海面:“不知道,但絕對不會是殺幾個人的問題了。”遠處忽然炸起連聲驚雷,似被喚醒般,豆大的雨滴終于争先恐後地從雲層中砸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