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七)
這一忙就直忙到深夜。周巡接到關宏峰電話回隊裏互通消息時,那人仍在他辦公室通明的燈火下翻閱着成堆案件材料,聽見有人回來,也不擡頭,開口就問:“怎麽樣?”周巡大概是在外面跑餓了,進門便四處翻找吃的,然而滿屋除了關宏峰保溫杯裏涼透的白開水,根本沒什麽東西可以下口。于是周巡撇撇嘴,心不甘情不願地消停下來,湊過去就勢往桌上一坐,側頭看着那人說道:“欸,老關,你咋知道進來的是我?”
關宏峰面無表情地看了他眼,繼續低頭翻看材料:“腳步聲,看樣今兒是沒死人。”周巡心說也是自己問的蠢,關宏峰那是什麽人,要連隊裏的腳步聲都聽不出來,可不就白幹這麽多年了。但看那人手裏頓了頓,又道:“讓讓,擋光了。”周巡讨了個沒趣,興致缺缺地從桌上挪下來,點頭給自己臺階下:“別說,他還真給你面子,難得有天風平浪靜。”
說完正了正色,也不耽擱,便把所知情況簡明扼要講給關宏峰聽:“現在咱這邊差不多從機場、車站和各要道口撤回來了,留了隊武警跟原本那些人盯着,倒不至于查不出施廣陵,就怕他暴力闖關,這點兒人攔不住。”關宏峰微微颔首,眉宇間不見半點兒顏色:“不會,施廣陵要跑早就跑了,能在津港待十二天,自然有他留下來的理由。”
“這不是拿不準他腦子裏抽的哪兒根筋嘛!”周巡抱手掂量了下,也不再啰嗦,繼續道,“老施的社會關系太雜,已經派出三組探員在查,凡能調閱的檔案都發我電腦上了,等會兒咱倆一塊兒看看。這邊線人倒是有兩個能聯系上偷渡的門路,但國內這頭還得辦正規簽證,施廣陵現在肯定走不通,其他區隊還沒給我回信兒,我再催催他們。就是老施那頭市局捂得太嚴實,反正我已經跟顧局耍無賴了,他要不給我解決問題,我也學你撂挑子。”
線人是每個刑警手裏的隐形財富,不管局裏是為線人安危着想,還是出于影響考量,亦或只是單純不願分享資源,周巡這麽大喇喇地找過去,吃閉門羹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情。關宏峰讓他這話說得好氣又好笑,一時竟也拿不準周巡到底是單純就事論事,還是故意拿2.13的案子擠兌他。撂下手裏案卷材料,想開口說點兒什麽,卻聽兜裏手機嗡嗡地震起來。周巡打眼瞥他神色,笑了:“小關啊?”關宏峰沒說話,伸手劃開接聽,剛叫了聲“宏宇”那邊已經大着嗓門搶道:“哥,天都黑了,你什麽時候走啊,我去接你吧!”
周巡隔着張桌子聽得清清楚楚,讓關宏宇這電話提醒,也想起來關宏峰如今不比從前,就算腦子熬得住,身體怕也吃不消。正要順口勸關宏峰別太拼命,就聽那人說道:“宏宇,我這兩天不回去了,亞楠估計也得跟着忙,你照顧好小饕餮,有事我再給你打電話。”電話那頭顯然對這回答十分不滿,但到底是三十多年的哥控,舍不得直接沖關宏峰去,只得奶兇奶兇地抱怨親哥這是要把自己賣給支隊,又再三囑咐他注意安全注意休息,有事兒千萬別老自己擔着,那不是還有周巡嗎,留着不用多給人民群衆浪費糧食。
電話裏的聲音太過光明正大,關宏峰下意識地擡頭看眼周巡,似乎盤算着有沒有必要告訴他周巡就在這裏,最後到底還是簡短地打斷道:“宏宇,我這邊忙。”這些話自然半句沒漏地都落進周巡耳朵裏。周巡看看關宏峰,扭過頭故作不在意地滿屋子溜達着活動腰腿,暗地裏早把指骨捏得嘎嘣響,心說關宏宇我這是招你惹你了,打個電話都不忘編排我,要不是礙着中間隔個關宏峰,等收拾完施廣陵非得讓你小子知道厲害不可。
誰想他這面剛暗搓搓地放完狠話,那頭就在電話裏說:“哥,周巡在你那兒不,讓他接個電話。”——嘿呦,感情知道自己就在跟前兒還這麽說話!周巡心裏更來氣了。但看關宏峰平素沒什麽表情的臉上寫滿無奈,到底是心軟接下,就聽那人道:“周巡,我可把我哥交給你了,醜話說前面,他要多掉根頭發我跟你沒完!”說完不等這邊回話便徑自挂了電話。
周巡盯着由亮轉暗的屏幕,心道這特麽都什麽人啊!屏幕在手裏捏了又捏,終于忍住沒摔手機。擡頭就看關宏峰歉然地瞧着自己:“宏宇這是沖我別扭呢,你別介意。”這還能叫人說什麽,周巡啧啧搖頭,擺手道:“得了,你們就可勁兒秀哥倆好,欺負我根兒獨苗沒有兄弟姊妹吧!”關宏峰沒再說話,但就手搭上桌沿,靠着椅背望向周巡。
周巡暗道不好,盤算着剛才又是哪句話給自己挖了坑跳,連站相都不由自主地周正了幾分。果然便聽關宏峰聲音不急不徐的,分明低緩柔和,卻句句紮心:“知道自己是獨苗,每回行動還敢不穿防彈衣?”周巡确實對防彈衣沒半點兒好感,一來他運氣好從來穿了就沒用上過,二來那東西确實笨重得厲害,實戰起來不免雞肋。從前關宏峰做支隊長的時候看着他穿,後來關宏峰走了,除了當時顧局和老施官大一級壓着,沒人管得住他。
就剛才那話要隊裏換個人說,少不得被當場怼回去。可也怪了,周巡和關宏宇都是骨子裏好勇鬥狠的人,偏生在關宏峰這個武力值基本為負的人面前,卻給吃得死死的。周巡心裏罵誰特麽嘴這麽快,面上卻只有自認理虧的份:“嗨,你又不是不知道,那玩意兒賊沉,真要點兒背給打着了,還不是照樣賠上幾根肋巴骨——那什麽老關,你這兒看出什麽沒?”
這話題轉移得着實不夠高明,關宏峰心知肚明卻不點破,只就話招呼他到近前。桌面上鋪着整張津港街道地圖,已被彩色馬克筆圈畫得斑斑點點。關宏峰嗓音低沉:“紅色是施廣陵襲擊市民的地點,藍色是他被監控到的逃跑路線,黃色是市內的原始警力部署,橙色是最新分布情況。”簡單說完,又将厚厚一沓出勤冊遞過去,“你再看看十二天來咱們的人員調配。”
周巡起先還有些懵,順着關宏峰的意思慢慢看過去,眉頭就皺起來了:“你是說,施廣陵這麽猖狂地在城區制造混亂,是想營造一種他已經走投無路,急于逃跑的假象——”人員吃緊的情況下,警方得知嫌犯行跡,勢必以此判斷其動向,彙聚警力。三個市民的遇害地點都在城西,臨近四通八達的高速和鐵路線,故而十餘天來,他們着重排查各要道,逐漸在津港機場以東的新區地帶形成真空。周巡臉上顯出不可思議的神色:“他要走港口?”
關宏峰沒有回答,默默将椅子向後滑出兩步,敲開電腦。屏幕上是比地圖更複雜的統計标注:“我讓趙茜做了個數據分析。從津港出發,最機動靈活的就是走高速或者鐵路,十二天足夠他藏到全國任何地方,而只要成功離開津港轄區,我們就很難進行有效的追蹤。如果選擇途經航班,三個機場每四天就可以覆蓋所有航線。至少從間隔期看,時間最長的是輪渡,平均在三到六天。”關宏峰操縱鼠标的手停下來,答案已經顯而易見。
周巡盯着屏幕,臉色難看至極。施廣陵從開始就在牽着全津港的警力玩兒,這簡直就是長豐支隊,是他周巡的奇恥大辱。他掏出手機給小汪打電話,要他們挖地三尺也要找到施廣陵所有牽涉海港船舶的社會關系。關宏峰卻只是平靜的看着他,等他關上手機,才又摸着下巴說:“內線的事兒不能指望市局,明天早去找顧局,讓他調所有老施辦過的卷宗。”
周巡愣了愣,他知道關宏峰想幹什麽。沒有确切的消息來源,他們兩眼一抹黑不可能找到那些三教九流的人,但施廣陵既然能與他們建立聯系,就肯定會留下痕跡。卷宗是最原始可信的記錄,但同樣也是最龐雜而繁瑣的。周巡知道,哪怕是關宏峰這樣像計算機般缜密的大腦,沒個幾天時間,也難以挑出有用的信息:“你這是不打算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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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宏峰看着他,像敘述什麽很平常的事情:“難道現在還有更好的辦法?”他說着揉了揉眉心,帶着幾分疲憊與無奈,“反正我也睡不着的。你去安排吧,加強對港口的排查。我估計,施廣陵不會再等太久,就在這兩天了。”周巡想開口勸兩句,可張了嘴才發現根本不知道該說什麽,眼下所有人都在看關宏峰的,他說的沒錯,沒有更好的辦法,所以他只能撐住。
關宏峰陪着整個長豐支隊連軸轉了三天,直看得周巡心裏發慌。周巡算是終于知道滅門案後關宏峰為什麽執意不肯回來了,不是他抛棄了支隊,也不是他放棄了初心,而是真的再沒有資本像從前那樣耗下去。他們做外勤的累狠了,倒頭便能補上一覺,醒來還是生龍活虎個人。可關宏峰是從頭到尾沒閉過眼,他本來就緊繃的神經讓案子吊着,根本連點兒困意都沒有了,他會跟周巡要紅茶,然後不等燒水泡開,就成包成包地幹嚼下去。
甚至有天晚上,關宏峰在辦公大廳裏翻着案卷等周巡來,最後離開的小警員以為屋裏沒人,順手關了燈。他茫然站起身,甚至沒來得及出聲,就那麽連人帶椅子地倒下去。周巡找過去時,關宏峰整個人像從水裏撈起來,虛脫得近乎昏厥。周巡扶他順着氣,跳腳大罵要扒了那人的皮,關宏峰卻只是抓着他手腕說:“不怪他,我找着老施的線人了。”
第四天淩晨,線人終于吐口。派出的探組在新區臨港一片老式小區裏鎖定施廣陵行跡。與關宏峰的預測基本吻合。周巡看着那人起身整理圍脖,差點兒就地跪下:“老關你放心,抓捕的事兒都安排好了,我親自帶人過去,苗頭不對立刻給你打電話。算我求你,咱休息休息,等行動結果成嗎?別施廣陵沒抓着,你先倒這兒,長豐支隊可沒人摁得住關宏宇!”
關宏峰還算有自知之明,沒跟着去抓捕現場,可到底也沒閑着,繞過周巡讓周舒桐随身帶了定位微監,自己在技術室大屏幕前密切關注着整場抓捕活動。最後行動總算有驚無險,關宏峰從屏幕裏看着施廣陵被帶上警車,想站起來活動活動,才發覺眼前飄得厲害。他想着腦海裏還有根線墜着,可連日不眠不休的疲累漲潮般湧來,終于沒再給他思量的機會。
關宏宇接到周巡電話趕來支隊時,天邊已泛起魚肚白。關宏峰還窩在技術室裏睡着,關宏宇連喚了兩聲都沒能把人叫醒,看向周巡的眼神當時就變了。周巡自知這回的确把關宏峰折騰的不輕,到底心虛,連忙賠罪加借口審訊施廣陵,說好改日定登門請罪任他處置,才終于安撫住這小祖宗。窗外天色陰沉沉的,像壓着場大雨,潮氣已經從土層中翻湧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