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哭唧唧
岑熠平時真正動手批的奏折其實不多,就那麽幾個重要的。他每日在垂拱殿的主要工作,就是監督他最器重的臣子替他批奏折。可是今天,他的蠢弟弟傷了他臣子的心,岑熠不得不親自動手批案上推得小山高的奏折。
“給朕批完它!批不完不準離開!”
轉眼天色暗了下去,岑熠批得愈發煩躁,最後直接甩手不幹了,把爛攤子全扔給弟弟。岑熾欲哭無淚,他已經被扣押在這裏一個白天了,他還要回王府準備殲匪,再去兵部點兵呢!這堆奏折,什麽時候批到頭……
事情丢給弟弟後,岑熠卻沒輕松多少。他很想去看看秦杦怎樣了,順道安慰解釋一下,可一嘗試邁出垂拱殿,他就慫了。面對喜歡的人,不慫都難。
不行,朕是皇帝,慫什麽?不能慫!住這麽近都不去看一眼,實在是太對不起自己了,岑熠如此勸自己邁出勇敢的第一步道。
“陳迎福,擺駕紫宸宮偏殿!”
吃,玩,睡,錢……嗯……加菜?帶他出去玩?給最好的床,最舒服的枕被?賞幾箱金銀?離紫宸宮偏殿漸漸近了,岑熠愈覺不安。這些哄人手段,似乎沒什麽用的感覺。還未做好心理建設,他便聽見辇車外的太監高聲報備了。
“皇上,到了。”陳公公轉身迎接皇上。
岑熠深吸一口氣,走近了偏殿窗邊。
秦杦自下朝後就一直待在屋子裏沒出去過。上午的氣他早消了,仔細想想,那不過是些小事,與人生漫漫長路比起來算什麽呢?再氣那皇帝也不可能收回成命,還不如多吃吃喝喝,吃飽力氣去對付他。秦杦認真地在腦子裏又過了一遍他的思路,覺得沒毛病了,便躺床上抱着松軟的被子舒服地睡了個午覺。
于是,當岑熠小心翼翼地探進殿內時,秦杦正睡得天昏地暗。
岑熠沒料到是這番情景,變得進退兩難,無比尴尬。
這……果然愛睡……他默默尋了把椅子坐下來。身後的陳公公裝作看不見主子尴尬的境遇,也默默地往後挪了幾步。
還好沒多久,從外面回來的煙草打破了這詭異的尴尬。
“皇上!您怎麽來了?”
秦杦睡着前,讓她沒事做的時候再去拿點小酒。她這會兒剛取完酒回來,卻看見一身明黃色的皇上坐在床前,濃眉緊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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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聲點!”岑熠聽她這般叫,連忙看往床上的人有沒被吵醒。他希望先向煙草打聽下情況,再往下走,別那麽快弄醒秦杦。所幸床上的人睡得很沉,一點動靜也沒有。
确定沒吵醒秦杦,岑熠問煙草道:“他還生氣?”
“不生氣了,您放心,不過人還是得哄哄。”煙草熱心地為皇上出謀劃策,說着邊擡頭看了一眼角落裏的陳公公。陳公公也看了眼小姑娘,然後便知趣地出去守着了。他年紀大了,對皇上情愛方面的事沒什麽幫助,倒是讓這小姑娘幫着好。
“哄?具體怎麽做?”岑熠急切地問。
“嗯……我覺得吧,他不願做官不代表他不喜歡錢財,您是不知道,那邊屋博古架上擺的寶貝,他每天換一樣抱懷裏睡……”煙草說着,嘴角不住上翹,她喜歡的詩人就是可愛!
岑熠暗暗決定,回頭就命人擡幾箱金銀珍寶來。
“讀他的詩詞多年,詩文告訴我,他最喜在外闖蕩,游山玩水。而且最近他一直在宮裏,或許會悶,若帶他出去玩玩,他心情會恢複得很好。”煙草想了想又補充道。
出去玩?“出宮?”岑熠疑惑。
“對對對!”
岑熠粗略一想,出宮玩啊,好像挺不錯的……他只在幼時出過一次宮,對京城的印象早已模糊了。
秦杦在睡夢中似聽到有人交談,于是翻了個身,睜開半邊眼看了看,床前竟坐了一人,正翻看着一本冊子。
誰啊……秦杦困意猶存,剛要閉上眼繼續睡,腦海中閃過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皇上?
岑熠邊回味着秦杦的作品,邊等着他醒來,感覺身後的被子動了動,岑熠轉過頭,秦杦已經披頭散發地坐起身,一臉迷茫地看着他。
“醒了?”岑熠連忙放下詩冊,端過一旁小桌上的茶給他,又把銅盆抱來。煙草走前告訴他,秦杦若是醒了就要給茶他漱口。
秦杦沒有和皇上客氣的打算,很是自然地接過他遞的茶,喝了一口吐在銅盆裏。岑熠見他接受自己的好意,不由得松了口氣。這樣下去,事情一定能往好的方面發展。
“你來幹什麽?”秦杦突然問道,對岑熠這個皇帝說話的語氣變得和之前截然不同,直白得有些灼灼逼人。岑熠心中又是一緊,不作回答,起身拿來梳子,準備為他梳頭。
“無事,朕就是來看你。”精致的檀木梳散發出幽幽的香,觸碰到柔軟黑亮的頭發,岑熠的手輕輕往下一帶,木梳滑過了散發。秦杦沒有躲開,反而心安理得地享受這般待遇,全然沒感覺自己被占了便宜。哼,叫你惹老子生氣!
“看我?我有什麽好看的?”
“很好看,很叫人喜歡。”岑熠看着那近在咫尺,漂亮無比的臉,只覺喉嚨幹涸,手不禁顫了顫。
秦杦乍一聽覺得這話怪怪的,但他心大,沒多想就放過去了。睡了一下午,嗓子有些幹幹的,肚子也有點餓了,他看了看四周問道:“煙草呢?我餓了。”
“廚房,給你做着吃的。”
“哦……”秦杦轉了轉眼睛,随即發現了桌上的幾壺酒,“酒?煙草帶回來了?”
岑熠抓緊掏出一條顏色的素雅的綢帶,穩住他腦袋:“莫急。你喜歡,以後多的是機會,朕把整個酒庫都給你。”
“皇上的恩賜太重,我等草民恐怕承受不起。”
秦杦不知他要搞什麽鬼,老實地等他弄完,順便諷刺了一把,然後晃晃腦袋,脖子一陣清涼。岑熠就像沒聽見他說什麽一樣,滿意地看着面前漂亮的束發,放秦杦下床拿酒了。
秦杦興致盎然地打開酒壺,湊前聞了聞,一股荷花香撲鼻而來。眼下正是炎夏,無論是市井百姓還是皇室,都喜歡拿荷花釀新酒。淡粉的酒被倒入宮杯,秦杦迫不及待地舉杯一飲而盡。這種酒喝了不容易醉,他又給自己倒了一杯。
岑熠見他喝得高興,把煙草事先備好的鹽花生推到他面前,自己也挑了粒飽滿圓潤的放入口中。這種民間的吃法,他還是第一次嘗試。秦杦坐在名貴的烏木椅上,一手小酒一手下酒小菜,沒一會兒,臉便喝得一層粉紅。每回喝酒,他都詩興大發,這次也不例外。
“幾夜霜飛,倦欹驢背經灞水。”秦杦靠在椅背上,想都沒想便脫口而出。
岑熠聞言,迅速在心裏揣測這句話的意思。句子裏的典故他并不陌生,而這句式……瑤卿是想讓他接上?
“數朝煙暖,行有牆畔笑佳人。”斟酌一番後,岑熠選擇化用了蘇子卿的句子,恰好也能回應瑤卿。
秦杦本半閉着眼回味酒香,聽到皇上竟然真對了下句,不禁一笑。這對的,皇上也太不正經了。
“羞沾名利纖塵,手擘蟹螯足此生。”他借機表露了點小情緒。
“既逢周後垂池,相談甚歡舍渭水。”岑熠當然聽出了秦杦的不滿,靈機一動如此作對。
秦杦聽了這句子裏的典故,不禁睜大眼看向岑熠。岑熠目光堅定地回望。
沒有什麽,比留下你更重要了。
秦杦感到一瞬的心慌,随即挪開了視線,語氣裝得很無所謂:“盡是胡話。”
“全是實話,真的。”岑熠說着,舉起酒杯飲了一口,又放回去。等了一小會,他沒再聽到秦杦出對子。
“怎不出了?”
“不好玩。”秦杦往嘴裏丢了最後幾顆花生,口齒不清。
岑熠笑了笑,不出聲。
秦杦在安靜的屋裏吃完了一小碟花生,沒有東西吃,光是喝酒,他很快覺得無聊了。
“我是不是要教小孩子讀書啊?”他側過身子對着皇上問。
岑熠放下杯子回答:“當然。”
“可我沒怎麽讀過書。”
“你剛剛出的兩則對子,就是讀書讀得很好的證明。”岑熠很認真地告訴秦杦。他不相信一個能信手拈來地說出雪夜騎驢賞梅和手擘蟹螯的典故的人不好好讀書。
秦杦沒想到他會這麽說,怔怔地看着酒杯中自己的倒影。他是真的不喜歡讀書,或者說,是厭惡讀書,惡心讀書。他之所以對這些典故無比熟悉,全是因為離開家鄉後,他出于寫詩詞的需要和熱愛一點點填補上來的。
“我才不要讀書,也不要教別人讀書。”秦杦垂着腦袋喃喃道。
“好,不讀書,我們寫詩。”岑熠看着這樣的秦杦,頓時心裏一片柔軟。他知道,只有經歷了太多艱辛與苦難的人,才寫得出真正的好作品。
秦杦眼圈一下子紅了,從來沒有人對他說過這樣的話:不讀書了,我們不做讓自己不開心的事,寫詩吧,一直寫下去。
他寫詩,不是為了出名、考試、做官。他寫詩賺錢,是為了使自己有更好生活的權利。寫詩,是他生命中最大的熱愛。
這才是他堅持下來的希望——只為自己而活。
秦杦一時情緒泛濫,收不住眼淚,淚水如泉湧出。岑熠只驚訝了一瞬,然後便慌忙地掏出明黃色的帕子給他抹眼淚。秦杦太久沒哭了,又沒怎麽被人關懷過,于是越哭越兇,不僅哭濕了整塊帕子,還毫無顧忌地一頭紮向皇上的肩頭繼續掉淚。岑熠手忙腳亂地又掏多幾塊帕子,不知自己說了什麽觸着他淚點。
“莫哭了,哭多了對身子不好。明日帶你逛京城,開心點……”岑熠使出這輩子最溫柔的語氣哄着秦杦,毫不猶豫地把他圈在懷裏。哭聲漸漸止了些,秦杦紅着眼睛把頭靠他胸前,輕輕喘息。
“逛……京城?真的?”
“真的,帶你出去玩,回來咱們一塊寫詩……”
“你糊弄我呢,你個皇上要逛京城,京城都亂了。”
岑熠壯着膽子把手輕輕放秦杦發頂,一下一下地撫摸,話語柔和:“明兒你莫當我是皇上。我跟你後邊叫你少爺。”
作者有話要說:
詩人其實是個小公主……
有幾個典故,詩人說的第一句是孟浩然曾雪夜騎驢去灞水賞梅花,他說他的詩都構思于風雪中的驢背上的典故。詩人用它有暗示皇上他想離開的作用……自己理解吧。
第二句是皇上說的,化用了蘇轼《蝶戀花》裏的句子,意在表明對詩人的贊美……
第三句的手擘蟹螯是《世說新語》裏關于畢卓的典故,他說左手擘蟹螯,右手執酒杯,樂足一生矣。詩人用意是他只寫點小詩喝點小酒過一輩子就夠了,不用做官。
第四句皇上用了周文王遇姜太公的典故,你們懂的……
總的來說就是兩人在打太極……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