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重逢
“霜色,缥色,青碧色,石青色,靛青色,黛藍色……”
煙草站在衣架前一件件地報着衣服顏色,秦杦始終蹙眉,無奈望天。
“要不您穿水綠的吧,水綠色多好看!”煙草念得口幹舌燥,停下來推薦道。
“你們尚衣局做的衣服顏色都這麽清水端莊嗎?”秦杦伸手摸了摸那件水綠華服,料子很是清涼。
“我原先是尚食局不是尚衣局……皇上吩咐,做的要符合您氣質……”
“符合我氣質?”秦杦深深地笑了,“你覺得它們符合我氣質?”
如果是親眼見到他之前被這麽問,煙草一定覺得非常符合簡直不能再符合了,可經過昨天半天和今天上午的相處,她竟然不知如何回答了。
“幫我找找,有沒海棠紅,桃紅,丁香紫……用料越薄越好,最好貼身。”秦杦笑得更深了。
該來的遲早會來,皇帝拐他進宮的動機不可能純,但秦杦就要這樣,能騷就騷。
窺觑老子美色,那就來啊,還怕了你不成。老子闖蕩十年什麽人沒見過,就差你這皇帝了。
煙草腦子有些淩亂。偶像點的顏色……太騷包了!她一個女孩子都不好意思穿這麽豔!雖然想不通,但她還是托尚衣局的姐妹找出了一件水粉色的薄紗華服。
匆匆趕回去把衣服給了秦杦,秦杦滿意地換上,稱贊煙草辦事得力了好久。煙草看着身穿水粉衣裳的少年,不覺看癡了。這世間竟有男子能把水粉穿得如此動人……
少年本似桃花,桃目灼灼含情思。
其容之夭夭,萬千風流集此。
秦杦對衣裳很滿意,接下來就是頭發。
“全散着好?還是束一半?”他照着銅鏡糾結了許久,尋思着如何騷到極致。他十七歲未及冠,因此用不着結發。而到了十五歲就可束發,因為懶,他也沒束過幾回,成天散着四處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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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草吞了口唾沫,她才意識到詩人本尊和自己想象中的完全不是一個人!那個詩集裏清新脫俗文雅詩意的詩人呢?面前這個是假的吧……
“問你呢。”秦杦轉頭對着她道。
“呃……束一半吧……”煙草照自己的審美說了。
“好,全散着。”
秦杦轉回去,擡手扯掉頭發上的繩結,用紫檀梳來梳理。他的頭發特別好看,長及腰,色如墨,有光澤,梳子可一梳到底。
煙草觀看着偶像打理他自己,愈發感覺不對。這架勢哪裏像是面聖啊,分明是去幽會……她連忙晃晃腦袋,把這奇怪的想法趕出腦海。
眼看差不多到了午時,岑熠才看似慢悠悠地走出垂拱殿,其實他心裏早已急不可耐。
他極想見到那少年,他已經等了兩年了。
兩年前的元夜,岑熠第一次知道他這人,知道了他的名字和詞作。他在皇城門下,抱住了醉酒的少年。少年說胡話,唱小曲兒,靠在他懷裏的樣子分外迷人。
他帶着二弟躲在父皇身後偷看那紅绫,卻只能大致看見少年靈秀飄逸的字跡。能寫出這般字的人,應是位谪仙般的人物吧。
雖然喝多時有點浪。
他以為可以再見到少年,在宮中,在父皇的紫宸宮中,見到少年受賞封,意氣風發的樣子。可是他沒見到,少年離開了京城。
少年是不願接觸朝廷,不願讓自己變得肮髒嗎?
他只能想到這個解釋。
他想,等自己登基了,他一定要見到少年,不擇手段,而且,還要讓少年接受他,不離開。
他也分不清,他喜歡的是少年的詩,還是少年。
可随着時間流逝,岑熠的那份執念已經淡了許多。懷裏少年的面容,似乎也模糊起來。
接着,父皇突然重病仙去,他登上了皇位,卻不知以何種方式來找回少年。他只感到不知所措。
偶然一天,他在開滿桃花的園子裏收獲了一本詩集,那個少年的詩集。少年都出集子了!岑熠寶貝地收藏好詩集,常常拿出來翻,一首一首地背下。他好像有方向尋回少年了。
不擇手段。
終于把少年拐回來後,岑熠不敢立即去見他。他突然退縮了,他是不顧少年意願把他弄進宮的,少年會不會生氣,難過……
他怕一不小心,少年又走了。
“皇上,到地方了。”陳公公側身掀開軟轎的簾子,看見皇上正在發呆。
“陳迎福。”岑熠輕閉了下眼,“你說,做事不顧一個人的意願,結果會好嗎?”
陳公公至今已服侍過三代帝王,什麽大風大浪沒見過,聽了這話沒有立即出聲,略沉思一下便道:“這要看皇上您,現在如何做。
”
岑熠不應聲,起身走下軟轎。
這夏雨園內栽種的皆是夏時的草木,其中最多的是荷花,正如春雨園中桃花最多一樣。岑熠選的垂綸榭在一片小池中央,四周被茂盛濃郁的樹木包圍着,很是舒涼。池水被草木映綠,水面上綻開了朵朵粉荷,荷葉襯托其間,水裏還有些許游魚,靈動竄梭在莖葉叢中。岑熠走進水榭,桌椅茶水皆已備好,就等那人來了傳膳。
陳公公有些慌,來前時間沒算好,竟比臣子要早到。
“來人不是臣子,是貴客,早了也無妨。”
皇上如是道,揮手示意他叫宮女太監們都退下。陳公公松了口氣,轉身去趕人。
水榭中央擺了張方桌,岑熠蹙眉,命人換成圓桌,然後随便找了個位坐下。這個位上所看到的風景是池面和後面的樹林,景致美不勝收。他又坐到另一端,看到的是跟他前來的宮女太監閑雜人等。于是皇上不挪位子了,就待這兒盯着他的下人們。
桌上的香爐緩緩冒着輕煙,清風徐來時,一縷煙被卷起,絲絲飄出榭外,鑽入了樹林中。
岑熠輕抿一口茶,似有所感應,擡頭往前方望去。
既出叢林,影度回廊。佼人行處,風驚草木。仙袂乍飄,荷衣欲動。博爐焚煙,翠縷抽之馥郁,環佩聽之铿锵。霧髻煙鬟兮,蛾眉颦笑;唇綻含桃兮,瓠犀榴香;美目春桃兮,顧盼巧倩。乍出花房兮,将言未語,待止欲行;行至水榭兮,華袖文章,款身步起。其豔若何,桃之夭灼;其神若何,尚留風月。愛彼之貌兮,瓊瑤琢就;羨彼之态兮,神清骨秀。幸生來,瑤池仙品,紫府風流;嘆人間,公子無雙,今生此緣。
幾年後,當他憶起這篇描繪時隔兩年再遇的少年的賦時,已長成青年的人調侃他道:“這是你這輩子作文章的巅峰之作……”
一晃神,桃花似的少年已然置身榭中,欠身行禮。
“草民參見皇上……”
秦杦低着頭,看不大清席上人的面容,但剛才匆匆一瞟,那張臉似乎變得冷毅了許多。
“免禮。”
冷冽的聲音引得秦杦一陣酥麻,這皇帝的嗓音也真好聽。他擡起頭來,把唇角一勾。
“謝皇上……”
岑熠被眼前的笑顏晃了眼,不知所措。
果然是沖着美色。秦杦見皇帝這樣子,也不指望他主動開口賜座了,自己一屁股坐在了皇帝正對面的席位上,保持微笑。
“傳膳。”陳公公吩咐底下的宮女道。
秦杦想轉頭看傳膳過程,無奈皇上氣場太強大,他不能毫無忌憚地四處張望。他又想仔細看看當年的太子現在長成什麽樣了,也不敢直視那張臉。他覺得幹坐這兒不說話挺尴尬的,可找不到話來說。擡眼快速掃過皇上的面孔,秦杦仿佛感受到了那審視般的目光。
瑤卿啊瑤卿,你怎麽能慫呢。你不是要騷死皇上的嗎?
秦杦深吸一口氣,睜大漂亮的桃花目,笑意盈盈地迎上了皇上的目光。
皇上看着很平靜,視線一直停留在他身上。
惡戰啊……
秦杦還要幹點什麽時,耳邊響起了小瑞子稚氣清亮的聲音:
“到奉香茗——洞庭碧螺春。
膳前幹果——杏仁,葵瓜子,白瓜子,黑瓜子。
膳前蜜餞——桃脯,杏脯,瓜條。
前湯——瑞草靈芝。
第一道,冷盤,孔雀東南飛
。
熱葷,寶蝶穿衣,寶鼎明珠,鳳舞羅衣……
小食,翡翠秋葉……”
同時,數名宮女依次端着食盒奉上桌,一一揭蓋,精致的菜肴被端在桌上,很快擺滿了一桌。
秦杦聽那菜名根本聽不出都是些什麽,往桌上一看他便明白了。寶蝶穿衣就是鮑魚竹筍青菜,寶鼎明珠就是炒鮮蝦,鳳舞羅衣是炖雞皮,蝦筍鮑魚,翡翠秋葉是蝦餃……
這菜名聽着真累。
有宮女給他斟了茶,秦杦默默看了看芳香四溢的碧螺春。這些人都不喝酒的嗎?
岑熠已經緊張地手心出汗了。他全程在盯着秦瑤卿看,關注着他的一舉一動。他想找點話來說,卻不知要說什麽。突然,瑤卿低頭看了看那杯茶,秀眉輕蹙,岑熠心一顫。他是不喜歡這茶嗎?
秦杦眼巴巴地看着滿桌菜肴,等着皇上先動筷子。雖說他不是很懂禮俗,但至少知道吃飯得讓尊者先吃。
既不吃飯又不說話,真的好尴尬。
那皇帝是不是被老子的美色吸引,看呆了?秦杦猜想,決定暗示皇上吃飯先。他抓起一對沉重的烏木筷,微微側頭,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前的帝王,墨色的長發掩住了側臉。
“皇上……”秦杦悄聲道,恰到好處地停了。
“吃吧。”皇上把目光從他身上挪開,投入眼前的菜肴中,“這裏無旁人,你不必多禮。”
“是。”秦杦語調輕快,首先夾了個蝦餃。
桌上的菜很多,大大小小擺列着,秦杦這個素來節約糧食,去酒樓吃飯一定把菜吃淨的人,真心覺得太浪費了。兩個人吃就這麽多了,多幾個人得多少菜啊……
不過這是他入宮以來首次吃正餐,即使覺得浪費,他也吃得很開心很努力。
岑熠卻感到一絲不對。面前這個人……好像和自己想象中的不大一樣。說是他自己想象的,但他敢确定秦瑤卿就是自己想的那樣的人。岑熠讀了大半年他的詩詞,對他可以說是十分了解了,況且讀的時間比自己長的宮女感覺的也和自己相同,岑熠便更加确定自己的想法了。
他感受到的瑤卿,除卻喝醉時,應是冷漠薄涼的粟青變得溫潤生動的樣子。而面前這個,竟和元夜醉酒時無大差別,神情舉止都如出一轍。
他知道二弟去年開始認識秦瑤卿,他倆關系好。他幾次想問二弟,瑤卿不喝酒時是怎樣的。最終岑熠每次都沒問出口,他以前裝得對瑤卿不感興趣,又怎麽開口問呢?
……
岑熠內心深處思緒萬千,面上仍是學着自家伴讀不動聲色。
是他想錯了嗎?
作者有話要說:
文中的賦大多是我自己寫的,也參考了《紅樓夢》第五回 的那篇賦,借用了部分內容。
菜名雖然用了幾處滿漢全席中的菜,但本文實際上和清朝背景不搭邊……吃飯的話,他們是像今天這樣同桌吃,我依稀記得古人在明末清以前都是分食吃飯,不同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