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元夜
入了夜,秦杦歪靠在車欄邊上,懶懶擡眼望月。岑熾悄悄進來,手裏攥着根細長的紅繩。
秦杦不知道王爺要幹嘛,轉頭瞪他。岑熾笑了笑,舉起紅繩。
“怕你跑了,來,咱把繩兒系上。”
說着,他将一端從窗口扔出去,套在窗邊的馬脖子上,然後微笑看向秦杦。
“哼。”秦杦輕哼一聲,白皙的小臂滑出長袖,轉眼便被系上了豔麗的紅繩。
“好看!”王爺大笑,坐在一邊又好奇問道,“你前幾個月上哪兒去了?找都找不着人。”
“蜀地。”秦杦扭頭不想看見他。
岑熾失笑:“你莫氣,我也是被逼無奈。你也是知道的,皇兄不好伺候。”
秦杦盯着月亮看了好一會兒,才扭回去看他:“皇帝究竟找我幹嘛?”
“仰慕你的詩才……”
秦杦翻了個大白眼,他不信皇帝的動機真有這麽純潔。
“有酒嗎?”
軍隊停了下來,馬車也停在一家豪華的客棧前。
“綠绮庾樓弄,
殘蟾半窗明。
只知山簡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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徹夜我獨醒……”
秦杦借着酒勁吟詩,抱着酒壺不撒手,岑熾老半天也沒能把秦杦弄下車。因為他發現,剛剛的紅繩似乎系得不太正确。
“嘿嘿嘿,傻子!”秦杦臉色潮紅,伸了根手指往王爺腦袋上摁,“大爺告訴你
,那昏君一定是窺觑老子美色!他一定兩年前就……”
“噓!”
岑熾被這話猛地吓到,連忙捂住秦杦的嘴。等等,兩年前?
他怔愣片刻,想起秦杦是怎麽出名的了。
嘉熙十五年,元宵之夜。
還是皇子的岑熾被兄長殘忍地拎到父皇跟前。趁着兄長和父皇交談的間隙,他默默擡頭,只見兄長一臉豬肝色。
“父皇,您必須讓人把宮中所有宮室的後窗封上。老二成天亂闖宮室,實在是……”
岑珩正提筆寫着什麽,聽了大兒子這番話,淡淡瞟了一眼二兒子。
“東宮的事你自己處理,幹朕何事?”
“可是老二他……”
“是啊皇兄,父皇身體不好,咱還是私了吧啊,私了。”岑熾湊到兄長耳邊悄聲道。
岑熠狠狠瞪向弟弟。
“還有事嗎?”岑珩停筆,細細看了看紅绫上的墨跡。候在一旁的粟青尚未成為丞相,而作為翰林院侍诏,接過了皇帝一時興起親自寫的诏書。
“無事。”岑熠咬牙切齒,正欲拉弟弟告退,卻被叫住了。
“無事正好,去,把這事處理了。”
岑熾默默避開皇兄吃人一般的目光,比自己還小的翰林院侍诏則面無表情地等着他們。
“你也得過來!”岑熠揪着弟弟,三人一同走出了紫宸宮。
岑熠和岑熾兄弟倆是同一母所出,也就是出自去世多年的雲皇後,感情比其他兄弟要深厚得多。可對岑熾來說,和兄長感情好,不全是好事。
兩人一個愛風雅詩詞,一個愛刀槍劍戟。雖然岑熾是習武之人,可總不能對哥哥出手,每回都被欺負地很慘。他也不是光挨打的,習了那麽多年武,翻窗肯定是會的。于是,岑熾常常神秘出沒在東宮的宮室裏,坐擁東宮衆窗。
岑熠很無奈,安插再多的侍衛,也攔不住一個武功高強的弟弟翻窗進入自己的寝宮。這不,今日元宵,他正在寝宮中的大浴池沐浴着,一顆腦袋便從窗口探了進來,惹惱了他。
岑熾跟着兄長和臣子走到殿外,就有轎子來接。
“要去作甚?”
他疑惑地朝兄長望去。
岑熠顯然也不知道要幹嘛,方才只顧着生氣,忘記問自家伴讀了。剛要問出口,清冷的少年已經先行一步,上了轎子走遠了。
氣氛一下子尴尬起來。岑熾裝作什麽也沒看見,上了自己的轎子。某種角度上看,父皇和那位少年侍诏看起來不像是君臣,倒像父子。一模一樣的清冷性子,一模一樣的高雅舉止,一模一樣的……面無表情。怪不得父皇喜歡粟青,給他這麽高的官位。
一路莫名其妙地出了宮門,又到了皇城門口,沿途燈火通明,花燈千百盞,輝羅耀烈。一年難得熱鬧一回,岑熾望着外邊景象,瞪直了眼。
皇城門下鋪着奢華的紅絨毯,延伸到遠處。少年侍诏持着诏書優雅地走下轎子,把紅绫給了宣旨太監。
“皇帝诏曰:今國祚承平,山河一統,國固民安,為示萬民同樂,特許今夜金吾不禁,各方舉子,可譜新詞新詩于大內,經朕禦鑒之絕品,當度曲演唱,并許廣為流傳,另予嘉獎,欽此。”
圍觀的百姓一時議論紛紛,岑熾立時明白了,這是父皇在宮裏無聊,要搞事情啊!還讓皇兄過來監督!這節日活動不錯,皇兄定然喜歡……
“喂你們幾個,還不快幫忙扶着……”蔣成仁一面緊攥着錢袋子,一面拉扯着喝得不省人事的秦杦。陪同出去玩的幾個京城少爺不敢得罪這位江南來的權貴,積極上前去扶他懷裏的少年。
秦杦喝得雙眼迷離,面泛桃紅,見面前有人,便一頭栽去,嗤嗤亂笑。
“夠了!少發酒瘋……”蔣成仁趁機撿起剛剛掉在地上的巨額銀票,然後一把将他從那纨绔子弟的懷裏拉回來。
“嘿嘿,前面有花……”
“燈來的。喂!別亂碰……”
“燈啊?”秦杦好不容易站穩腳跟,腳步一偏,又倒在蔣成仁身上,“一只燈,兩只燈,哥哥呀把你等三更……”
“唱的什麽!”蔣成仁哭笑不得,拖着他繼續往前走。
前面人越來越多,他們一行人感到好奇,其中一個問了下周圍人,方知皇城門底下,皇帝在搞活動,派了太子和二皇子來監督。
“新詞新詩?”蔣成仁喃喃,扭頭看了眼背上的大膏藥。
“我!我,去……去那啥……”秦杦興致勃勃地跳下地,晃悠着往前走。這裏人頭湧湧,蔣成仁生怕他摔了,急忙追上。
只見城門底下的正中央擺着一張豪華至極的桌案,案上放着價值連城的上品文房四寶,邊上站着幾個一看便知是有分量的老太監,不遠處還設了三席桌案,中間那身着杏黃色袍服的是太子,暗黃色的是二皇子。而他倆側面穿紫袍那位,就是皇帝身邊勢頭最盛的人,十五歲的翰林院侍诏。
看四周的情形,應有不少人獻過詩詞了。蔣成仁見秦杦蹦跶了過去,不像是站不穩的樣子,便在人群中放松地享受節日氛圍。
秦杦晃悠悠地走前去,一名太監滿臉堆笑迎接。唔……頭有些許暈,眼也有點花……寫什麽呢……上好的文房四寶在眼前蕩來蕩去,秦杦嘿嘿一笑,抓起羊毫,蘸了蘸墨,揮袖下筆。
坐在十米外的太子殿下直盯着他看,拿起茶盞輕抿一口,眸色晦暗不明。
“哥,這個有意思!”岑熾沒一會兒便看出這是個喝醉了的少年,模樣還真好看。
“嗯。”
兄長難得同意一回自己的話,岑熾偏頭看了過去,感到很不可思議。
秦杦暈乎乎地作完詩詞,也不知自己寫的什麽,起身就四處亂走。燈火闌珊處,一人身上的杏黃袍似在閃耀,他下意識地往那人的方向走,腳步虛浮。
岑熠不知道自己怎麽了,那漂亮的少年帶着醉意走來,眼看就要摔倒,他立刻起身前去把人抱住,完全是不由自主的。一觸碰到對方纖瘦的腰身,一種奇異的感覺湧上心頭。
“嘿嘿,嘿嘿嘿……”漂亮無比的少年比自己矮小半頭,揚起下巴瞧他,笑個不停,“你誰啊,抱我要給錢的……”
濃郁的酒香絲絲散發在空氣裏,岑熠可以很清晰地聞到,一時竟也有了幾分醉意。一旁的老太監連忙上前要扶少年,岑熠剛想說他自己抱就行,讓老太監上一邊待着,話未出口,少年扭頭眯眼瞧了瞧老太監道:
“你,你走開,大爺我……唔……只有好看的人能抱,嘿嘿嘿……”
老太監默默看了一眼太子殿下,見太子殿下用眼神示意他走開,便退下了。
岑熠心一動,垂眼認真往少年的白皙的臉龐上看,頓時被那雙迷離的桃花目吸引了。因為醉酒,漂亮的眼睛也帶着酒韻,有些紅紅的,十分魅人。不止那雙眼,秀氣挺翹的鼻子,紅潤瑩亮的唇瓣,白若美玉的兩排小齒,都一刻不停地吸引着岑熠去靠近它們。
遠處人群的喧鬧似與他們隔絕開了,千裏月下,萬家燈火,仿佛只有他和懷裏的少年,存在這天地間。
突然。
“我就是那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貌……”懷裏人嗤嗤笑唱,“一摸呀,摸到呀,大姐的頭上邊呀,一頭青絲如墨染,好似那烏雲遮滿天。哎哎喲,好似那烏雲遮滿天……”
岑熠:“……”
剛剛的錯覺是怎麽來的?
“十八摸,摸到呀,大姐的溝裏邊,好似洪澤湖水波連天,還有一座小金山,哎哎喲,還有一座小金山……”
蔣成仁老半天才反應過來秦杦寫完詩了。當他急急忙忙前去要拉秦杦回來時,看到秦杦賴在太子懷裏發酒瘋唱歌,聽到的已經是最後一摸了。太子的表情僵硬,生生盯着蔣成仁看。
宮燈垂在頭頂燃着,窗外的月光也灑進了殿。當今皇上坐在桌案前,思緒萬千。
“皇上。”少年丞相輕聲提醒,拿了本奏折扔到他面前。
岑熠擡眼瞪去,粟青毫不畏懼地反瞪回來。
“哼。”皇上坐直了身子,避開臣子的瞪視,繼續提起朱筆批奏折。
粟青從他手邊撿起幾本奏折,複查有無不妥之處。連翻幾本,上邊無一例外,寫的都是“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
岑熠幾分心虛,開口掩飾:“先帝在世時教導于朕,帝王者,臣子應揣其心思……”
“皇上累了的話,今日便到此為止,臣先行告退。”粟青才不信他的話,皇上就是想偷懶而已,自己還待這兒作甚。
“還不能走!”皇上叫住了丞相,“你可記得兩年前先帝禦鑒的詩詞?現在放哪兒了?”
“臣不知。”
“當年你是翰林院侍诏,怎會不知?”
粟青回頭,靜靜看了他幾秒後,不緊不慢道:“手跡被先帝所藏,不過臣記得其內容。皇上若是忘了,臣可告知。”
“你倒是明白朕想的什麽。”岑熠勾起笑來。
“三雅香醪驚曉枕,千金一刻晨興。良宵燈月動師京。玉骢游绮陌,閑作鬼神驚。
一弄哦成泣筆落,夜中寒映天星。朱門人悄複追情。九光燈下語,愁滿禦風亭。”
清越動聽的聲音回蕩在大殿內,窗外掠過幾只鳥的黑影。
“秦瑤卿,他——”粟青似是還要說什麽,但适時住了口。
岑熠臉色微變。
“皇上也知,二王爺與他交好。”
“是。”岑熠盯着粟青,試圖看出他的表情變化,可惜,這人和父皇一樣,叫人什麽也看不出。
粟青不再說話,起身告退,留皇上獨自一人在殿內思考。
半晌,皇上丢開手裏的奏折輕笑。
有意思。
作者有話要說:
元夜的情節參考了柳永在宋真宗時期于元夜作詞的事件,柳永寫的《玉樓春》(昭華夜醮連清曙那首)有人考證是首谀詞。本文中秦杦寫的《臨江仙》是純抒發他個人情感的,與政治無關,且本文虛拟的朝代政治較清明,詞作并無諷刺意味。因此兩件事的性質是不同的~
還有,前面那首秦杦随便說的五言短詩和他寫的詞,都是我自己寫的……寫的不好還請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