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曉禾
秦杦沒聽蔣成仁的,在城中又多待了幾日。一年難得回次家,怎麽能這麽快走呢?
他身上銀兩多,不怕住店花錢,住進了最好的客棧不說,還天天外出大吃大喝,四處玩蕩。
七歲以前,他從未離過杭城。這城中的每條巷子,每間老鋪子,他都記得清清楚楚。去年回來時,小時候他家破屋子隔壁的酒鋪從西街搬到了北街。秦杦照着記憶,兜兜轉轉了一陣子,找到了那酒鋪子。
“正宗的杭城秋露白啊——買三兩送一兩咯——”
頭發花白的老板搬了張小板凳,坐店門前扯着嗓子叫賣,見到遠處漸漸走來的俊美少年,滿是皺紋的臉上立刻咧開大大的笑容。
“小杦哎,回來啦!來來來,老頭我去年年末釀的秋露白,怎麽也賣不完……”
“賣不完?怎麽會?”秦杦稍有訝異,老頭的酒從來都是城裏最好賣的。
“唉,這年頭處處是酒鋪,生意難做啊!”老頭搖着大蒲扇道。
“這樣?沒關系,酒鋪再多,他們的酒都沒你的好喝。”秦杦摸出三兩銅板給他。
“四兩!”老頭扭頭沖店裏的老伴喊道,再扭回頭對面前的少年道,“可日子總得過的嘛!”
“是……哈哈……”
秦杦站在一旁等了一小會兒,跟老頭扯了幾句。接過四兩酒後,就要告辭。
“這麽快就走了?再坐會兒呗。”老頭挽留道。
“不了,和人有約。放心,下一站去哪兒還沒想好呢,沒那麽快走。改天再來喝酒。”秦杦笑着,揮手告別。
此時還是早晨,大街上卻有了幾分熱鬧。大夥為了做生意掙錢,起早貪黑,早早地就爬起床開店進貨。路邊的早餐鋪飄出一絲絲炒粉味,秦杦摸出銅錢,買了兩份。
買完粉,他不着急吃,而是輕熟駕路地拐了幾條街,走到了城內河道邊。街道兩邊畫樓繡幕,香氣氤氲,那一排排的樓上站了好些女子,或憑欄倚肩,或輕搖歌扇。那歌扇五顏六色,畫了各種風塵圖案,秦杦回想方才搖大蒲扇的老頭,不禁笑出了聲。那些女子見他這般相貌,欣喜地叫出姐妹們俯身看着他,個個擠眉弄眼,啓唇輕笑。更有甚者,脫口喚出風流露骨的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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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上來快活呀,奴家幾個專伺候公子……”
秦杦也不惱,反擡頭對她們露出極明媚的笑容。女子們霎時安靜了,個個臉上飛快地染了層層紅暈,含羞躲進了屋內。
他一向覺得這些命運不濟的風塵女子很是可憐,對這些姑娘們來說,伺候年輕俊秀的公子,肯定要比伺候那些油光滿面、面目猥瑣的男人要好太多了。于是秦杦繼續賣色相,等于來安慰這些可憐的姑娘了。
不知曉禾什麽時候才能擺脫這樣的生活……
走了一會兒,錦香樓花俏的牌匾出現在視野中。街上來往的人多,沒人注意到這位揚名天下的少年詩人一腳跨進了這棟香氣氤氲的小樓裏。
一進去,妩媚動人的女子很快迎了上來。秦杦笑笑,表示自己是來找人的,她們便自覺散開了。仍有個別姿色差的跟上來,嘴裏唱着淫詞豔曲:
“俊郎君,天天門口眼睜睜,瞧得奴動情,盼得你眼昏。等一等,巫山雲雨霎時成,只要京錢二百文……”
“大姨,您唱的這是五年前的行情價,現在都不知漲多少了。”秦杦保持微笑,心裏卻暗罵這老太婆一把年紀夠當他媽了還想下手,真不要臉。
老女人一怔,聽到“大姨”這稱呼氣得臉發紅,轉而找別人去了。
擺脫了莺莺燕燕們,秦杦一路直走,經過後半程時,周圍便是打扮得玉琢粉妝的小倌。小倌們大都在陪酒,有的被些大老板強行拉到花間。秦杦走過,因為模樣好看,難免被誤會,不可避免地被一個肥頭大耳的中年人攔住了。這人□□着伸手往他的腰身摸,秦杦輕巧一躲,加快腳步向前。
幸好他的曉禾有自己護着,不用遭這種罪。
好不容易走到了小倌們平日休息的小院裏,秦杦走到最裏面的小間前。素雅的木門前燃着兩支紅燭,他上前把門推開,輕輕掀起月色的秋羅繡花軟簾。裏面是個布置得精致小巧的單間,地面上鋪着淺色的毛絨毯子,木桌上擺了個小小的香爐,爐內燃着淡淡的百合香。床榻上,一層嫣紅的床帳後面,坐着個面容秀美的少年,生的如冰雪抟成,瓊瑤琢就,烏發垂至腰間,身着蓮花色紡綢衣。
一只玉手從袖中伸向桌上的茶盞,聽到門開了,微微側頭,正好對上秦杦那帶笑的桃花目。
“杦杦!”
少年興奮地起身,往秦杦撲來。秦杦趕緊把手上的酒和炒粉扔到桌上,笑着接住他。
“我帶了炒粉,你昨天不是說要吃嗎?”
“嗯嗯!好香!”少年開心地坐在桌邊,等着秦杦打開包裝盒。一股帶香味的熱氣飄出,原本彌漫着百合香的房間頓時充斥着濃濃的炒粉味。
秦杦心疼地看着好友狼吞虎咽,心裏不知第多少次罵起這個鬼地方來。他比誰都希望曉禾能離開這裏。
曉禾比他小兩歲,今年才十五。據曉禾自己不完整地描述,十歲那年,父母雙雙病亡,他投奔到了叔叔家去,叔叔一家也很貧困,實在養不起他了,便偷偷把他送到城裏,賣給收小倌的青樓,由此得了一大筆錢,離開杭城到其他地方做生意去了。買下曉禾的錦香樓見他尚年幼,不适合出來接客,于是先培養着。用老鸨的話說,這孩子模樣好,培養個兩年再放出來,又是個頭牌。
在錦香樓的頭一年,他碰到了十二歲游玩回鄉休息的秦杦。當時秦杦進錦香樓純屬意外,未通人事的少年天真地以為凡叫什麽樓什麽樓的都是吃飯的酒樓,興沖沖地進來,就撞到了曉禾。
年幼的秦杦見到這個漂亮的小厮,理直氣壯地掏出銀兩點菜,曉禾見了和他一樣好看的小哥哥,不知所措。
“你們這兒到底有沒菜?”秦杦疑惑。
“你……指的是哪種菜……”曉禾臉紅撲撲的。畢竟在這兒待了段時間,也懂了點什麽……
兩個孩子就這樣誤打誤撞地相識了,并成為了好朋友。
得知好友的身世,秦杦很是心疼,卻又無可奈何。他只是個小孩,沒有錢把好友贖出來。
“曉禾,你等我幾年賺到錢把你贖出來!”
“嗯……”
……
回憶被曉禾粗暴的拉扯掐斷了。秦杦桃花目一瞪,拎着秋露白往他杯裏倒。曉禾嗤嗤笑着,一杯下肚。
“你還小,喝那麽多幹嘛!”
“哼,你像我這麽大時,還一天一壇呢。”
“……”這是事實,秦杦無言以對,只好舉杯抿酒。
“杦杦你少喝點!喝多了又賴我這不走!我床小!”曉禾見秦杦也在喝,忙推他道。
“……”秦杦邊喝邊看他,心裏怪難受的。第一天回來看曉禾到現在,有件事他還未确認。
“我不在時,那人來了嗎?”
“……啊?”曉禾的笑容瞬間僵硬了。
“來了嗎?”秦杦靜靜地盯着他,眸子一動不動,“沒來吧。”
“杦……”他慢慢低下腦袋。
“你是腦子進水了還是怎麽的?”秦杦被他氣得險些把酒杯摔了,“我告訴你,今天你必須跟我走!管你願不願意!那男的胡掐騙你,你還信他?在這鬼地方等這麽久……老子全部家當都帶來了,你說什麽我都不聽,必須走……”
曉禾被他的突然失态吓到,很快便滿臉淚水:“杦杦你別生氣,再等等好嗎,才三年……我等得了。”
秦杦停杯,直盯了曉禾很久,平日裏總是帶笑的桃花目有了些許濕潤。
十五歲那年成名後,他賣詩賣字,四處湊錢,好不容易湊足了贖身的千兩銀子,急匆匆往杭城趕,誰知趕到後,曉禾變卦了。
“我想再等等……”
“等什麽?總得有個理由吧?”
“這……再等等嘛……”
看着面泛桃紅的曉禾,秦杦突然意識到了什麽。
曉禾那時十三歲,按理來說,已經出來接客一年了。
十二歲生日那晚,便是他的初|夜。
他依然記得,那天一大早,老鸨就把他叫出來,讓人給他梳妝打扮。
“曉禾啊,以後你就是咱錦香樓的頭牌了,好好幹喲……噢對,待會打扮好了,就随我出去。”老鸨想到即将進手的銀子,隐隐興奮,鳳仙花染的長指甲輕輕刮過曉禾稚嫩的臉蛋,“拍賣你的初次,先提高知名度,狠賺一筆……”
老鸨指甲刮過的地方,留下一抹淺淺的紅痕,給這張青澀的臉平添了幾分妖豔和媚意。曉禾惶恐不安地坐在床榻邊,邊流淚邊發抖。很快,脂粉撲面,秀眉橫黛,紅脂沾唇,輕紗羅衣,一身紅紗裙似透非透,烏黑柔軟的長發垂落,微遮秀顏。他怔怔地盯着銅鏡中美豔至極的少年,愈發絕望。既然已淪落至此,倒不如一死了之。可是,他還有朋友……
還未反應過來,他就被一雙有力的手拉了出去。
錦香樓那日的生意比平日要好上許多。江南的權貴人家,或是富豪家打聽到錦香樓今日有拍賣雛兒的初|次,紛紛慕名而來。于是樓上樓下,人聲鼎沸,熱鬧非凡。
“張公子一次——噢!羅老板——一次,兩次——陳公子……”
拍賣持續着,價位越來越高,他的心越來越涼。這就是命嗎?他命裏注定是個一輩子給男人□□的小倌嗎……
“薛公子——六百兩!”喊話人的聲音激動地顫抖,老鸨與他相視一笑,“一次!兩次!三次——”
“跟他走吧!”老鸨笑嘻嘻地推了曉禾一把,故意大聲道,“薛公子可是薛家的大少爺,人又俊,可真便宜你了!”
曉禾呆呆地被這位薛公子帶到樓上的花間。他知道,即使是名妓,初次也只有兩百到三百兩,而這人……
“怎麽了嗎?身體難受?”
玉樹臨風的青年轉過頭來,關切地望着他發白的臉。
曉禾咬緊牙關,搖頭。
那一夜,很疼,很疼。
“還好嗎?”青年無比憐惜的目光看向身下人,然而對方沒有回應。
幹脆死了算了。曉禾終于受不住了,拼盡全力夠着床頭板下的梳妝盒,抽出一只鋒利的剪子就往脖子上劃。青年眼疾手快,單手有力地握住他細瘦的手腕。
“別這樣……”青年安撫道,用另一只手替他抹去眼角的淚,“好好愛惜自己,活着不容易。你還小,用不着太絕望……”
曉禾大哭起來,緊緊抓着青年的臂膀不放:“求您……您贖我,贖出去吧……我幹幹淨淨的,第一次都給了您,以後都是您的人……”
青年緩緩睜大雙眼,沉思了片刻。
“我不是這裏人,此次來杭城,是要來這兒辦事,因為很快就要回去,所以帶的銀兩不多。是友人要來看拍賣,我才跟着來的,見你本要賣給猥瑣之人,于心不忍參與了競價,大部分銀兩都花在這裏了……哎你莫哭,這樣,等我辦好事回去,取了銀兩再來贖你……”
“公子……”曉禾流着淚朝他跪下。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段關于曉禾的情節對後面劇情有推動作用,所以……寫出來是必須的~也不多,就兩章而已~曉禾也是個重要人物
依然是存稿箱君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