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群屍再次蠢動是在兩個時辰後,由于此時正是深冬,綏州又地處北面邊境,天光暗下來的時間尤為迅速,幾乎是剛有了一點夜幕降臨的契機,接下來黑暗便勢不可擋的籠罩下來。
鐵甲軍趁此機會繼續往後撤,由鑒天署和清源觀斷後,但此時軍中殘傷無數,嚴重拖慢了進程,加之兇屍在幕後之人的操縱下,即便不能攻擊,也在此過程中不斷縮小包圍圈,将鐵甲軍從荒漠逼進了峽谷當中。
綏州雖說又窮又荒涼,卻是大楚占地面積最廣的一座州府,大部分地區無法種植莊稼,甚至罕見人際,因而有不少傳說流出,且指向陰暗晦澀的一面。
鐵甲軍誤入的這座山谷名為“天漏”,中間可供行走的山路極其狹窄逼仄,山陡峭林立卻似刀削的筆尖,而峽谷深淵則向下辟開,是個非常明顯的梨形,如此狹道中行軍,一不小心便會死無葬身之地。
更何況,此山還有另一種說法,生活在綏州一段時間的人多多少少都知道“天漏”群峰中生養着妖獸,只要人一進去,出來的就是一副副血淋淋的骨架。
劉瑾曾為此事傷透了腦筋,可是一來山脈雄偉,地勢綿延,在其中找尋有如大海撈針,二來此妖作惡甚少,死得幾乎都是些逞兇鬥狠為争面子的年輕人,周圍鄉鎮反倒受其庇佑風調雨順,近幾年更是沒有傷人的事件再次發生,久而久之,便也随它去了。
此時鐵甲軍被逼無奈,借道天漏山中也是無奈之舉,蘇白石已經一連三匹快馬去往州府求援,可至今援軍杳無音信,不知是該怪劉瑾的玩忽職守,還是這信根本沒能交到劉瑾的手中。
眼看行屍蠢動愈甚,鐵甲軍毫無勝算,孫宜卻好像終于下定了決心。
他駕着馬走到蘇白石的身邊,人尚未來得及靠近,就被一方戒備的軍士攔下了,孫宜仰着頭,眼睛微微向下一瞥,不屑道,“你是什麽人,也敢攔我的座駕?”
那兵士很年輕,是剛剛頂替上來負責蘇白石安全的,怕是剛剛年滿十八,模樣看起來卻還要顯小,胡子都還沒怎麽長。他雖然知道孫宜此人,但畢竟之前沒有真正接觸過,一時被這位掌事大人的官威驚到了,心下惴惴道:怎麽比将軍還會擺譜。
“孫掌事,孩子年輕,不要同他計較。”蘇白石聽見了聲響,轉過頭來揮了揮手,示意左右放行。
他一身輕甲上滿是血污和腦漿,臉也不幹淨,除了黃沙和滿下巴的青胡茬還有點腫,這才滿一日不到的時間,蘇白石卻像三天三夜未入眠似得,滿身的疲憊與風塵。
蘇白石來綏州赴任不過半年時間,在此之前他是西南鐵甲軍的副官,因戰功卓著得到提拔,本是雄心壯志想要保家衛國,誰知此番卻是讓手足兄弟們馬革裹屍,無人同袍。
“将軍,王爺臨走之前,曾給我留下一道黑金符,”孫宜對蘇白石的邋遢形象可以說是嗤之以鼻,他連打量的目光都吝啬給予,淡淡瞥了一眼繼續道,“興許可以在此處用上。”
蘇白石聽得一頭霧水,黃符、紅符、鬼畫符他都聽說過,就是沒聽過什麽黑金符,再說既然有好東西幹嘛不一早拿出來,非耗到如此絕境中?他孫宜莫不是腦子被驢踢了?
孫宜像是看出了蘇白石的想法,冷哼了一聲又道,“黑金符上刻着的是甲字紋,以命搏命,萬劫不複,我看上去像是會自我犧牲的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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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白石居然被這番道理堵得啞口無言。
“那孫掌事是要教我如何用這黑金符?”蘇白石接道,“只是時間緊迫,接下來又是一場大戰,恐怕天亮之前,我們就會于此山中全軍覆沒……蘇某非勤學聰慧之人,掌事可要說的簡單明白些,我才能在短時間裏記得住。”
“呸,”孫宜沒好氣,“甲字紋最是蹊跷多變,有人修習數十年尚不能入門,将軍好大的口氣。”
“……”蘇白石覺得自己常常搞不懂孫宜再想什麽——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沒有解決之道的事,他又何必說出來?
孫宜坐在馬上,舉目所見只有懸崖下的萬頃波濤和山谷上的一線長天,昏黃的日光只有一點點仍然在與黑暗分庭抗禮,像是砥砺不屈的蠻牛,也不知能挺到什麽時候。
“将軍知道綏州之後為哪郡嗎?”孫宜忽然問。
“可是昌平?”蘇白石答道。
“那将軍可知我是哪裏人士?”孫宜收回目光又問,這次,他不等蘇白石回應,便自顧自的接着道,“昌平人士。自古以來就有攻綏州下昌平的說法,倘若綏州一破,昌平難逃此劫。”
蘇白石沒接腔,他似乎明白了孫宜想說什麽,要做什麽,大局在前,由不得自己阻止,只是蘇白石萬萬沒有想到,這位裏裏外外都沾着陋習的氏族貴胄竟有副通透傲骨,只是平素藏得也太深了,怕是用了十幾層斷龍石,一點痕跡都不外漏。
“修道之人,普天之下皆可為家,仙山洞府皆可駐足,其實巴渎與大楚也無甚分別,不過是個叫法,千百年後甚至可能納入一處,互相攀親帶故……只是孫某修行不夠,人與人之間我尚有區別心,莫說國與國。”
孫宜策馬,在狹小的山路上調轉馬頭向後而去,“蘇将軍以後若有機會去昌平可否幫我帶一句話——就說宜非不務正業之人不思進取之輩,父母所求宜不願往,宜願往處,只望他人莫再來。”
蘇白石目送着孫宜的背影消失在視野當中,他忽然翻身馬下,沖西南方向拱手一揖。
夕陽終于完全消失在天際,漫長的夜晚再次降臨。
而此時的綏州城中,卓月門背手立在房頂之上,在他的視野裏,天漏山只是一片連綿的陰影,當中到底是屍橫遍野亦或血流成河,在平靜的表象下分毫不漏。
“國師啊。”劉瑾一張軟和和的臉皺的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他手上拿着髒兮兮的求援書,想必那種情況下,蘇白石也騰不出手來将自己捯饬捯饬,這紙張上又是血又是灰,都不消寫上什麽,單是看一眼就知道前線吃緊。
可卓月門卻一直攔着劉瑾不讓出兵,說還不到時候,劉瑾急的團團轉卻莫之奈何,眼看整個人都要瘦上一圈了。
“國師啊,”劉瑾繼續道,“再不出兵援助,我綏州邊境堪憂啊……”
天漏山高聳入雲的峰尖上忽然落下了一道光束,随即一聲巨響,就連遠在幾十裏外的随州府也聽見了一點餘聲,地面震顫不已,吓得劉瑾忘了後半句話茬。
“怎……怎麽了?”劉瑾瞪大了眼睛,有點茫然無措。
“我鑒天署有人入道了,”卓月門并不意外,他自房頂落下來,輕飄飄地停在劉瑾面前,“發兵吧,我與你同去。”
“是!”劉瑾忽然面色整肅,他揉了揉疲倦的雙眼,匆匆下去調兵遣将了。
前後不過小半個時辰,一支數萬規模的軍隊便悄悄借着月色往天漏山中前進,卓月門一馬當先,但他的方向卻與之相反,兜轉了一個大圈子,往敵後而去。
卓月門身下的“馬匹”其實是頭高大的驢,軍中戰馬皆有它用,民間一時半刻也征調不出來,幸好後廚還有頭肉驢,莫名其妙就被拉了出來當坐騎。
這驢命不好啊,頂着風沙當驢裏頭的英雄,回來還要被做成肉湯。
卓月門并未使用法術,他似乎不想驚動對面的人,平坦官道比狹隘山谷更适合四個蹄子的畜牲,加上這頭肉驢十分争氣,竟也奔馳的不慢。
打從蘇忏的信寄到卓月門手中時,他的心上便泛起了一種不祥的預感,就像是陰沉的殃雲揮之不去。
卓月門其實早就到了綏州,只是一處若有人渡劫,天上必有預兆。無名河兩岸籠罩黑霧導致蘇忏和謝長臨并無所覺,而未曾渡過天劫之人又不懂預兆為何,卓月門為了不幹涉天道,只能拖着劉瑾不讓發兵。
誰知此番天劫,竟不只一人得道,卓月門想不到綏州看起來地無二兩金的樣子,其實一塊風水寶地,就連這養來吃的肉驢都像要時刻成精的樣子。
而另一邊,謝長臨也終于靠近了天漏山,他一路神擋殺神,佛擋殺佛,就連姬人與親自布下的陣法陷阱也不能阻之片刻,更是白白犧牲了兩個封魂兇屍。他就是沖着姬人與來的,謝長臨的心裏而今只剩下了一件事——他要報仇,千山萬水不能阻。
幾方人馬終于要彙集于天漏山下,這場大戰在無數毫無意義的犧牲下到達了尾聲,隐于幕後之人浮上了臺面,而孫宜依舊站在天漏山的入口處,他的面前躺倒了無數的行屍,魂魄均已離散,不再受他人利用。
一輪皓月當空,微冷的光芒灑滿孫宜雙肩,阖目之人依舊有着高高在上的表情,登道之路漫漫,死劫已渡,來生尚有無數坎坷,孫宜的日子還長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