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該來的都來了。”姬人與似乎永遠快人一步,他坐在天漏山陰面的山石上,手中拿着一只純黑色的竹笛,崖風從笛孔中穿梭而過,發出“嗚嗚”的痛哭之聲。
而吳嶺西則站在他的身側,模樣沒有什麽變化,他的臉已經毀壞殆盡,身體裏盈滿了沉沉暮氣,遠看上去,似乎比這些山石更像是死物。
“無心城中無心人,焚木燒魂開鬼門,鳳魅雙生鏡中影,三更鼓響天下聞。”姬人與笑道,“這首曾經傳唱過的童謠不知吳公子是否聽過?”
吳嶺西凸在外面的眼睛稍稍動了動,卻不看向姬人與,他的頭連帶着身體一并搖了搖,道,“不曾。”
“也是了……多久之前的童謠了。”姬人與似乎有些遺憾。
他剛準備站起身來,背後忽然傳來極大的壓迫感,吳嶺西一身的骨頭更是嘎嘎作響,好像每一根都在扭轉變形,幾乎透體而出,姬人與不用回頭就知道是誰來了。
“魔主來的好快……”姬人與道,他手裏的竹笛發出更加尖銳的聲響,一時聽來如萬鬼同泣,他的身子微微顫栗着,卻說不清是興奮還是懼怕。
只聽背後的謝長臨道,“這首童謠我聽說過。”
尚在大楚皇城中時,謝長臨便覺得“姬人與”此名聽來有幾分熟悉,而今一想,鳳凰之後有魅鳥,魅鳥便得名為姬人與。
“算年紀我是魔主的後輩,”姬人與的臉上又挂出那副狐貍一樣的笑容,他艱難的回過身,看着謝長臨懷抱中的屍體越發得意,“但論身份地位同是一界之主……無心城後有鬼域和輪回,我掌管着其中至關重要的一環,魔主當真為了一個凡人,違天道而殺……”
“殺”字尚在姬人與唇齒之間,他忽然感覺到胸腔中一痛,大片的血跡在其上漫延,胸骨透出,仿佛在姬人與的身上開出一朵雪白色的骨花,将他牢牢支撐在懸崖邊上。
“我要殺你,”謝長臨緩緩道,“誰敢阻我?”
“咳咳……”姬人與笑意不減,“可魔主既然認出我的真身,便該知道它不在此處,您能傷害的,也不過是這具從凡人身上借來的皮囊罷了。”
謝長臨并未因為這句話而表現出任何的不愉快,他的面色微沉,看着姬人與滿身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繼而又是一陣血花四濺,只要姬人與尚在謝長臨的視野範圍之內,他身上的傷就絕無痊愈的可能。
“你!”姬人與的從容終于現出了裂痕,他冷笑道,“魔主何必做這樣毫無意義之事?”
謝長臨沉默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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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是借來的皮囊,姬人與仍然能夠感受到施加在其上的痛苦,他現在的承受能力與凡人也無不同,之前尚可稍加抑制,然而輾轉反複之下,謝長臨的力量源源不斷的灌注進這副殘破軀體中,遠遠超過了姬人與能夠承受的極限。
他忽然大吼一聲,魂魄離體而出,随即藏于黃泉河畔的真身攜風而來,在山崖邊化身成一位身着黑衣的男子。神态模樣倒是與之前沒有多大差別,只是沒了這一層血肉禁锢,他的力量忽然暴增數倍,懸空踏于山風之上與謝長臨對峙。
真身無事然魂魄受損,姬人與抹去嘴角的血絲,敢怒而不敢言的看向謝長臨。
“魔主,你當知道,鬼界與人界乃是共存共亡的關系,你要殺我,可曾顧念小公子心上之物?”姬人與終于将蘇忏擺了出來。
他對這兩人的關系只是略知一二,但以謝長臨的反應觀察,他的确十分在乎蘇忏。
謝長臨只是幾個月前,忽然出現在這個陰謀裏的“無關人等”,不可預計且驅之不去,姬人與雖然已經在計劃之外做了安排,但現在卻只能寄希望于一個死人,望他能捆住謝長臨的手腳。
“無心城中無心人,焚木燒魂開鬼門,鳳魅雙生鏡中影,三更鼓響天下聞。”謝長臨忽然開口道。
他的眼睛微微瞥了一下吳嶺西,又道,“鳳凰屠城,三千餘衆剜心而死,天道惡其行,降下罪印的同時開辟黃泉道,以供無辜之人輪回,而惡行之人受罰。魅鳥則從鳳凰仇恨之心中誕生,鮮血染就的戮世修羅,生來就處鬼道中,成為掌管輪回的黃泉之主。”
姬人與狹長的眼睛幾乎眯成了一條縫,山崖上的飓風勢漸猛,掀起他的衣袂獵獵作響,崖間禿鹫哀鳴,絲毫不敢靠近此處,緩和的氣氛之下是難以預估的暗潮湧動,怕是牽扯進去,屍骨無存。
“鬼界人界相互依存,無人則無鬼……但你布下此局想殺卓月門是為何?”謝長臨向上擡起了眼睛,冷漠的看向姬人與,“因為鳳魅雙生,他死後,你便是人鬼兩界之主!”
謝長臨話音始落,姬人與忽然向後退開三丈,巨大的炎風自谷底攀援而上,視野盡處是一只正在剁蹄子的肉驢,長的肥美健碩,還配着鞍子。
驢背上的人此刻正站在謝長臨的身後,卓月門一眼就看見了玉衡和瑤光,這兩個孩子都沒有平素的咋咋呼呼,耷拉着腦袋分別跟在謝長臨左右。而謝長臨的懷中則抱着一具屍體,幸好綏州天冷,這山中更是隐隐有風雪之兆,要是大夏天的,怕是都臭了。
所謂關心則亂,眼前這三個人也不動腦子想一想,玉衡和瑤光乃是蘇忏心血點就,蘇忏要是真死了,長則幾日短則一兩個時辰這心血就會慢慢衰竭,可這兩式神除了精神不好,哪裏像要“過世”的樣子?
更何況就算天冷,蘇忏被謝長臨這麽捂在胸口,總也該有點腐爛的跡象,然而蘇忏除了面色蒼白外,看上去跟活人沒什麽區別,甚至比痨病鬼還健康些——怕是就等着薅自己的毛去補經脈了。
當年卓月門和謝長臨的天劫撞在一處,謝長臨受傷沉重,因而後面的事一無所知,但卓月門卻算是親眼看見了一個瘋子的欺天之舉,因而他了解蘇忏甚至比蘇忏自己更清楚。
就在卓月門出現的這一刻,吳嶺西忽然動了動。
他原本處在謝長臨的壓制下,皮肉像是要從骨頭上分離出去,僅僅是站立基本就耗光了他所有的力量,可卓月門的到來卻讓他身體一輕。
倒不是說謝長臨忽然大發慈悲,決定饒過他,而像是造化給他的自衛方式,專門針對卓月門。
陪着姬人與唱大戲的人已經悉數到場,他方才的畏懼和退縮忽然一掃而空,臉上帶着譏諷的笑容看向卓月門,但話卻是向謝長臨說的,“我與他到底還是有一樣不同……”
卓月門封在頸後的罪印受到牽引,像是無數道黑色的鎖鏈在他身上漫延,卓月門只是微微皺了皺眉頭,目光停留在吳嶺西的身上,問,“世上竟當真有人斷情絕愛,甘心當個無心人?”
“摯愛已死,有心無心皆是一樣。”吳嶺西不為所動,只要卓月門在他身邊,他的力量就能從天地之間源源不斷地汲取,即使面對的人是謝長臨,也不足以讓他害怕。
“我尋了這麽多年,才尋到一個吳嶺西,”姬人與似乎有些得意,“倘若小公子還活着,應當知道修道者雖說人情淡薄,卻大部分還是心慈手軟,等達到吳嶺西這個地步,還滿心怨恨未曾成魔者,簡直是稀世珍品。”
然而卓月門明顯沒有在聽他的自我标榜,反而跟謝長臨兩人互相咬了會兒耳朵,謝長臨方才的頹唐一掃而空,眉目間甚至帶上了喜氣,小聲同卓月門道,“你若騙我,待會兒打起來我可是會袖手旁觀啊……”
“哎呀呀,我在魔主心裏竟是個言而無信的小人,傷心啊。”卓月門假惺惺的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當年蘇忏遭雷劈,倘若不是我在旁邊用鳳羽相覆,他就算再用千年的時間休養生息,也沒有投胎轉世的機會,我既能救他一次,自然也能救第二次,難道魔主還有其它選擇?”
說話歸說話,卓月門的手也不安分,他兩指間握着一枚極細嫩的鳳羽,在姬人與尚未反應過來之前沒入蘇忏眉心。
蘇忏尚在混沌之中的靈識竟然一瞬間被拉拽了回來,可惜肉身尚未修複,疼的他差點罵娘。
“……”混沌當中雖然寂寞,卻是歲月靜好,蘇忏這方一睜眼,先看見了近在咫尺的謝長臨,而後崖上四人盡入眼底——蘇忏仰天嘆了口氣,當真覺得自己倒黴透頂,睡一覺也能身下多長兩條腿,哪裏麻煩往哪兒鑽。
“阿忏……”謝長臨沉浸在失而複得的狂喜當中,以至于聲音都有點發顫,衆目睽睽之下将蘇忏擁入懷中緊緊抱住,蘇忏撐着一身傷口卻沒推開他,只微微笑了笑,小聲道,“輕點……長臨,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