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孫宜這個人生長在氏族大家中,從小到大養尊處優,卻沒什麽争名奪利的興致,在他的認知裏,自己就是比別人高出一頭,就連後來修了道,請了師傅,他都覺得這幾個師傅沒有教導自己的資格。
孫宜雖然嘴裏不說,但其實心裏只佩服兩個人——一個毋庸置疑是大楚國師卓月門,另一個就是蘇忏。
堂堂眼高于頂的孫掌事居然心服于清源觀那種窮酸寒舍中的觀主,本來就已經很丢臉了,更何況蘇忏還是大楚有名的倒黴催王爺,與他結交完全沒有意義,更得不到好處,所以氏家大族基本都選擇無視這位挂名的王爺。
可蘇忏的身上有孫宜求而不得的東西。
當年徐子清大公子千裏行屍,讓蘇忏和沈魚攔在城門外時,鑒天署也同時被驚動,卓月門五體不勤所以當時受令出動的正是孫宜。
他出于利益考慮,并沒有直接将自己以及鑒天署置于這樣的風暴中心,而是等着蘇忏等人先出手,好坐收漁翁之利。
孫宜想的是行屍再強,蘇忏與沈魚也聲名在外,出不了大問題,而他只要負責收尾工作,既能完成陛下的指令,又不得罪太傅,兩全其美之事,何樂而不為?
可那天,孫宜卻在高高的城牆上感受到了一種卑劣感。
世人皆知趨利避害,可有的事卻一定要去做,不是你,不是我,就是他人……那天蘇忏和沈魚一身狼狽,滿城百姓自關家門,任由他們一步一步走回清源觀,孫宜非是個通情達理之人,倘若同樣的事,同樣發生在他的身上,怕報複起來半壁皇城只剩殘垣。
可蘇忏卻不怎麽在意,同沈魚說說笑笑,竟似個健忘的,此番心酸再也未曾提起。
“情況如何了?”孫宜走到李崇身邊,跟他說了句話。
平素鑒天署與鐵甲軍泾渭分明,孫宜作為一個典型的勢利眼,自然不願意跟李崇這樣的糙漢子相提并論,而李崇也瞧同樣瞧不起細皮嫩肉的孫宜,認為這樣細皮嫩肉的“少爺”不過是中看不中用的繡花枕頭,過段時間吃不了苦就會離開了。
他兩誰也瞧不上誰,居然形成了一種微妙的平衡,沒有發生自相殘殺的情況。
“那些鬼東西也不知道怎麽回事,突然全停了下來,據我觀察,他們的活動時間像是有限。”李崇指了指天上正當空的太陽,“全在跟着太陽走,陽氣一盛,就跟找不到娘的三歲孩子,只會原地打轉。”
話是這麽說,但這些東西全都死豬不怕開水燙,惹也惹不得,打也打不動,縱使茫無目的的在面前徘徊,遭遇危險時還是會下意識的反擊,倘若想趁這個機會發起突襲,恐怕對方損失一條胳膊,我方就要被打的鼻青臉腫。
李崇作為斥候裏的小隊長,之前就悍不畏死的試了一下,此刻正擦着鼻血跟孫宜說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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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我知道了。”孫宜的反應很是冷漠,讓李崇擦藥的手頓了頓,有點不可思議的看着這位“讨人嫌”先生。
孫宜怔仲的背影剛好消失在李崇的眼中,似乎有什麽心事,但現在整個鐵甲軍中誰無心事。李崇只當他貪生怕死,蔑視的“哼”了一聲,沒再計較。
這邊正在大道的邊緣試探,那廂卻已經有人到了渡劫的關頭。
修道者每至一個層次便有一劫,通常百年逢小劫,千年逢大劫。
蘇忏這個冤大頭才二十出頭,就将這大劫小劫全都包攬了一通,此時莫說是命危,恐怕連骨頭都涼了。
他的身軀雖死,但神魂不滅,尚處在一片清明當中。蘇忏能夠輕松聽見各種各樣的聲音,初時是哀嚎慘叫,而後是斥責污蔑,還有歡聲笑語,迎來送往……他甚至一度懷疑,天下間所有的生民都在他耳邊碎語。
蘇忏心大的琢磨了一會兒,覺得閻王爺是不是嫌他生前話多,決定死後将他發放進了什麽“啰嗦地獄”“聒噪監牢”。
但随即,蘇忏又覺得不對勁,因為不管這些聲音表達着什麽樣的情緒,說着什麽不為人知的秘密,到最後都落到相同的字眼上——“求您保佑”。
一時間,竟像是無數人在尋求蘇忏的庇護。他這才忽然有了覺悟,原來自己是要成仙了。
這些聲音是真實存在的凡人所求,這時候倘若聽進去,以後便要勞心勞力,做個沒什麽前途的地仙,聽不進去就是逍遙自在的昆侖散仙。
“哎呀呀,可是老天啊,你不覺得我年紀太小了嗎?”蘇忏這時候賣起乖來,苦笑着向虛空中道,“人都還沒做明白呢,便要得道成仙……太草率了。”
蘇忏的記憶恢複的零零碎碎,但有關“成仙”這樣的典籍,所有觀宇都會珍藏,他在清源觀呆了這麽多年,有事沒事就捧着一卷卷書翻來覆去,就算多是凡人臆測,也總有猜到實處的地方,多半都要求未來者清心寡欲。
蘇忏自認達不到這樣的高度,吃喝玩樂他樣樣喜歡,平生尤其愛錢,憑什麽成仙?
“你想什麽呢?成仙要這麽簡單,八荒六合裏哪有人、獸、蟲、蟻,一個個皆長生不老了!”虛空中居然傳來了回應,将一向冷靜的蘇忏都吓了一跳。
這聲音其實與蘇忏的很像,但更是溫柔飄渺,說話雖然不懂聽,但這語調卻讓人非常舒服,想必此人就算罵上一句“狗娘養的”也不會有太大的反響。
“請問您是?”蘇忏剛剛的自暴自棄與放浪形骸立馬收斂了起來,恭敬的又道,“前輩,倘若我沒成仙……那可是死了?”
“我不是前輩,我就是你。”那聲音逐漸開始有了實體,衣服比蘇忏這一身還要白,長得倒是一模一樣,連神情都似仿刻的,“你沒死,無魂之人不能死。”
“既是沒有死,那我可否回去一趟?”蘇忏笑了笑,“我怕有人會擔心。”
“我又不是兇神惡煞,你急什麽?”那人又道,“你雖未死,但肉身已毀,得有人幫你修補——那只鳳凰你還記得嗎?”
蘇忏點點頭。
“忘得還不算太多……取鳳凰身上最珍貴的霞彩,興許能夠補救你那具經脈盡斷的屍體,但在此之前,你只能跟我在這裏呆着。”那人撩起道袍,盤腿坐在蘇忏的面前,沖他微微颌首,“你有什麽疑惑的,但可問我。”
他的身上,當真一點紅塵都不染,縱使一樣的相貌眉眼,蘇忏還是稍稍有點自慚形穢——此人是孤天高月,而自己不過是水中倒影,自不可同日而語。
一想到謝長臨心心念念的其實是眼前之人,蘇忏心裏又泛起一陣難以言喻的苦澀,他怔仲的擡起腕子,卻沒有在上面看見紅線的影子——看來此生緣盡于此。
蘇忏嘆了口氣,他何曾如此拿得起放不下過?
“想他?”那人與蘇忏本為一體,自然能察覺到這點扭扭捏捏的心思。
“沒……”蘇忏下意識的否認一句。
他是要成仙得道孤老終生的人,說想誰喜歡誰都不負責任,只不過眼下情況特殊,其實有點類似于自言自語,哪怕蘇忏大放厥詞也沒第三個人聽見,所以他反駁的話才說了一半,又突兀的轉成了,“是。”
“前輩,”蘇忏道,“你當年以命換命,替長臨擋天劫,想必也是喜歡他的?”
“我愛天下生靈,莫說修煉得道之物,便是一花一木一草一樹,我也會竭盡全力去護着,”那人微微笑道,“長臨只是我心上過客,卻在你那裏成了歸人。”
蘇忏一雙眼睛裏似有光流動,他頗為佩服的看着眼前人,由衷道,“我何時才能到這種境界啊?”似乎還頗為遺憾。
“……”那人對自己的投胎轉世有了新的認識——蘇忏全然抓錯了重點。
神識陷在空虛混沌當中的蘇忏并不知道謝長臨正在大殺四方,妖魔界的尊主沒怎麽修過仙,更不知蘇忏早千百年前就毀了魂魄,而今無處找尋。
他只是緊緊懷抱着蘇忏的屍體,漫無目的的從無名河畔往東南而行,倘若無人阻止他,倘若給足他時間,想必謝長臨能徒步走到大楚皇城。
他的耳朵裏聽不見聲音,眼前只有一片血紅,幾乎像個木胎機械,除了殺人前行之外,一無所有。
謝長臨曾是這廣袤天地中最高高在上的妖魔,莫說是傷心,便是喜怒哀樂這四種情感,他都分的不是很清楚。他也不必分的清楚,否則,便從那無憂無慮亦無所求的神壇上摔下來,摔得面目全非。
可偏偏有個叫蘇忏的人,往他腳底下抹了油,謝長臨不是摔下來的,而是滾過了千年光陰,滾過了喜怒哀樂,滾過了皇城裏熱騰騰的餃子湯和清源觀的桂花糕,一路滾到了塵埃裏。
他成了個有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