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徐辰生在一小隊死士的護送下,以極快的速度脫離了包圍圈,可越是靠近無名河,也就意味着更多的危險——此處已經完全是行屍與野獸的天下,而他們經不起更多的死傷。
李沐戎肩上帶血,她草草的扯下一片衣服,将傷口包紮過,整個人狼狽不堪的拉着徐辰生躲入荒草叢中,緩慢而有效率的往前移動。
如此凜冬之際,李沐戎的身上還是起了一層薄汗,她的臉在墜馬過程中負上了不同程度的擦傷,但眼睛卻如鷹隼般銳利而敏感,背緊繃着微微弓起,像是一支随時都會離弦的箭。
“二哥,你放心,我一定會将你平安送到巴渎,”李沐戎小聲道,“毫發無傷大概沒可能了,要不你湊合一下,不缺胳膊少腿怎麽樣?”
“……”李沐戎向來都有這樣的毛病,一到緊要關頭,就忍不住說些話來逗他,仿佛這時候笑一笑,問題就能迎刃而解了一樣。
徐辰生的骨子裏其實有些悲觀的色彩,他的心思重,很容易積壓下負面的情緒,還不喜歡喧諸于口,導致偶爾看來頗有點陰郁。
他藏在這草木叢中時,一身熨帖的官袍被揉的又皺又髒,還割破了許多,完全看不出原本面貌。怕是就此闖過了重圍,平安到達巴渎可汗面前,也會被當成個無事生非的瘋子叉出去。
“二哥,”李沐戎在他身邊輕輕笑了一聲,她又道,“別擔心,你就是有天生的使節範兒,倘若有人敢攔着你,我就讓他人頭落地。”
“你呀,別動不動就說人頭落地,我們是去和談的,又不是搗毀人家的老巢,收斂一點。”徐辰生竟然不可思議的被李沐戎安慰到了。
他慢慢呼出胸腔中一口濁氣,在心裏細描勾勒着到時候該說什麽話,該有怎樣舉動——此行只可勝,不能敗,與其剛踏出家門就做無謂的擔心,還不如整理好思緒,平心靜氣的去接受。
就在這時,遠處忽然有巨大的動靜襲來,就像是千軍萬馬的對壘,然而這對壘顯然實力不均,一方慘敗的哀嚎聲愈來愈近,就算李沐戎曾身經百戰也一時頭皮發麻。
她下意識地拉近了徐辰生,迎面撲來的血腥味濃厚的像是一夕屠城,徐辰生的面色瞬間變的慘白,他被李沐戎護在身邊,卻明顯感覺到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子在發抖,四周野獸與行屍像是遇到了克星般紛紛後退,竟然在他們周圍形成了一方空地。
李沐戎心裏也是怕的,她才剛剛成親,也好多年沒有回家看看了,想爹娘和姐姐,倘若長眠在此,很多的事就會成為遺憾,而李沐戎從來不喜歡讓自己後悔。
她似獵豹般警惕的望進黑霧中,右手放在劍柄上,人似離弦之箭,進攻的角度剛剛好。
來人卻是謝長臨。
他懷中抱着蘇忏,身旁還跟着兩個小娃娃,身上一塵不染,但腳底下卻鋪成了一條血路,他的背後是堆積如山的屍體。此處所有的埋伏與布局竟然都無法近謝長臨的身,前仆後繼的行屍不過是螳臂當車,尚未靠近,便已爆體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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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李沐戎的記憶當中,這位魔主大人雖然不好親近,但也不是什麽大奸大惡之輩,擺出來的譜甚至還沒有鑒天署的孫掌事大,以至于她還膽大妄為的同謝長臨喝過兩碗酒。
可現下看來,這位真正是天下間獨一無二的魔神,所有鬼怪之物要麽在他腳下瑟瑟發抖,要麽就只能到處逃竄,想要保命。
只可惜,不管求饒亦或逃竄,最後都只有一個下場——
一匹體型壯碩的狼忽然在李沐戎面前散成了一堆血與肉,甚至有一部分不偏不倚的澆灌在了李沐戎的身上,可她現在沒有閑心去管這些惡心人的東西,因為除了令人懼怕的謝長臨,她還看見了蘇忏。
毫無生機的蘇忏。
李沐戎可說是見慣了生死。她自幼習武,七八歲神智尚未開化的時候,就偶爾被李将軍帶在身邊南征北戰,年滿十八正式參軍,從夥夫到馬夫到車夫再到先鋒官,她什麽都做過,甚至還有兩年還專門負責托運屍體。
所以只消看一眼,她就知道蘇忏已經死了。
凡人不懂什麽三魂七魄,在李沐戎的眼裏,命只有一條,丢了就是丢了,管它有魂還是有魄。她的心裏大恸,卻咬緊了牙關不肯哭出聲來。
跟着她殺出來的這隊人雖然所剩無幾,但李沐戎就是主心骨,這種時候主心骨只要有絲毫的示弱,整個局勢都會一敗塗地,恐怕還沒殺到巴渎可汗帳下,所有人全要死在這一望無際的沼澤地中。
李沐戎看見了謝長臨,謝長臨自然也看見了她。
居高臨下的人眼神冰凍三尺,平素還有點厭棄,現下看來,只剩下無盡的死寂。
仿佛大夢一場初醒,而這夢在春宵,美的只似長河落日,江南風月,夢醒時分,卻只給謝長林留下滿心狼藉和無能為力。
千年前,千年後,謝長臨竟然都在天意面前一敗塗地。
他淡淡的掃了李沐戎一眼,從他們身邊走開,就像看見了一樣蘇忏曾經喜歡過的東西。
只要蘇忏喜歡過的,都能在謝長臨手下讨回一命。
等人走遠了,甚至完完全全消失在視野當中,李沐戎這才回過神來,她的眼前一陣發黑,背後的衣服全數貼在脊梁骨上,冷汗被風一吹,讓她生生打了個寒顫。
“三妹,沒事嗎?”徐辰生抓住了她的胳膊,支撐住了有點眩暈的李沐戎,“方才是魔主跟王爺……王爺他是不是……”
“別問,”李沐戎微微搖了搖頭,“我們繼續往前走,這個時候不能回頭。”
“二哥……”她的眼睛裏似乎進了沙子,周遭皆有點泛紅,“你身上的擔子比我重,哪怕我停下來了,你也要繼續往前走,好不好?”
“……好,”徐辰生嘆了口氣,輕輕道。
謝長臨去的方向是鐵甲軍駐地,經過了這麽長時間的攻守,在蘇白石的帶領下,鐵甲軍已經成功退出十裏,可這些兇屍卻明顯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哪怕他撤軍至大楚腹地,想必這些東西也會一路跟過去。
這麽冒險的行為,就連巴渎統兵大帥都有點害怕了。
巴渎大帥名為忒阿吉,與蘇白石數次交手,也算惺惺相惜。
小半個月前,他受到神荼大人的調派,帶領幾百人渡河而來,這些人的身上都帶着姬人與配發的符咒,能隐匿行蹤,并且化整為零混入周邊鄉縣,竟讓整個鐵甲軍毫無所查。
但忒阿吉本人是不贊同這次行動的,一來他不覺得巴渎是大楚的對手,二來他也不屑于這般陰謀手段,軍人皆有一腔熱血和铮铮傲骨,死就死在馬背上戰場間,讓一群屍體打頭陣,自己龜縮在後算什麽本事。
可是忒阿吉這人有謀略和戰術,也不怕死,但在姬人與面前卻慫的厲害,他只要一看見這位神荼大人就會毛骨悚然,自覺主動的退避三尺。
更何況巴渎部落有明令,神荼可随意調派周邊兵馬,除卻可汗,無一人有能力阻止,所以忒阿吉現在就是個被架空的擺設,既擔心大楚反噬,巴渎死傷慘重;又擔心蘇白石一命嗚呼,自此少一個對手。
忒阿吉掂量了一下,甚至覺得這兩點裏頭蘇白石更重要,畢竟亡國不容易,要殺一個人太容易了。
“他娘的,”忒阿吉帶着一個貼身侍衛站在小高坡上舉目遠眺,“現在什麽意思,神荼大人腦子壞掉了,這麽打下去,不是要把巴渎給打沒了吧?!”
小侍衛沒聽明白,他迷糊的問了句,“大帥,現在是鐵甲軍受挫啊?巴渎士氣高漲,你說反了吧?”
“他娘的,你懂什麽?大楚如果真的要打,只待援軍一到,保管讓我們有來無回,到時候你的頭我的頭,”忒阿吉咧着張血盆大口,在脖子上一抹,“都是人家的頭。”
忒阿吉說的話雖然不錯,但援軍遲遲不來,鐵甲軍莫說死傷慘重,恐怕這十裏路上已經堆滿了屍體,死傷比甚至超過了五成。
五成死傷對于一個精銳部隊來說根本是致命的,他們每一個人都是以一當十的好手,戰場上能根據自己的判斷協調任務,以後興許都是大将之才,可現而今只能毫無意義的犧牲于黃沙漫漫的綏州邊境。
孫宜的頤指氣使已經全部不見了,他幹淨漂亮的衣服淩亂不堪,小臂上有傷,發髻散亂,整個人灰頭土臉,狀若瘋狂,卻是頗為應景。
連蘇白石剛剛看到他這模樣時,都說“孫掌事融入的太過了,我鐵甲軍男兒雖然邋遢,也沒邋遢到這般地步吧?”遭了孫宜一記白眼。
他的手攏在袖中,指腹輕輕摩挲着黑金符紙的邊緣,板着臉道“我去外面看看情況,一切等我回來再行商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