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瑤光,你好好跟着我,不要亂跑知道嗎?”玉衡緊扣着瑤光的手,這小娃娃看起來明明怕的要死,卻仍是色厲內荏的将瑤光護在自己身後。
他們原本是跟着謝長臨呆在祠堂中的,可現在魔主大人分了功體附着于玉雕螢火蟲之上,不能擅自動彈,否則這一分功體随時有可能離散。這兩個娃娃也聽見了蘇忏的聲音,敏銳的察覺到了蘇忏的時急時弱的咳嗽聲,決定結伴去給主人做個接應。
他們的身上有驅魔辟妖的符咒,更何況兩個式神一口咬下去全是空氣,既嘗不到鮮血,更沒有肉,行屍與野獸們對此也不感興趣。
相較于玉衡的謹慎小心,瑤光的沒心沒肺簡直注定了他這輩子沒什麽懼怕的東西,在這種腐爛漆黑目不能視的環境下,仍然能開開心心的捉甲蟲。
玉衡将其環抱在懷裏,限制了瑤光胡鬧的範圍,泥沼中擔驚受怕的繼續往前走。
“瑤光……”玉衡覺得自己踩到了什麽,“嘎”尖銳的一響,他聲音顫抖着道,“你身上有什麽照明的東西嗎?”
“有啊,”瑤光歪着腦袋,“鬼市外樹妖送的一只白蠟燭,點着了風吹不滅,還能燒個幾百年,好多帝王陵寝裏都會用到。”
玉衡實在不想再聽見諸如“陵寝”、“墳墓”、“亂葬崗”一類的詞了,他趕緊捂上瑤光的嘴,讓後者從肚皮裏掏出了那根活像拜祭用的白蠟燭。
随着這一點微弱光芒,終于能将周圍看清楚了,烏泱泱的天與腳下白骨鋪的路又着實把玉衡吓了一跳,但也讓他看清了不遠處的怪異之景。
風形成了一個漏鬥形,卷的天上烏雲湧動,摧枯拉朽般将灌木、雜草與枯骨全數牽扯進去,規模之宏大場景之邋遢,頗像在九重宮闕上賣破爛兒。
不知怎麽的,玉衡總覺得這裏頭該有蘇忏的身影。
小娃娃拉着瑤光,挑挑揀揀的往那陣旋風處靠近,然而越是往前,越是難以站穩腳後跟。
他兩原本就沒什麽重量,雖說一般的風也吹不倒,可這風的的确确是由蘇忏引起的,裏頭摻雜着他關鎖不住的靈力,遠遠超過了玉衡和瑤光所能承受的範圍。
蘇忏手裏拄着一根大腿骨,蹒跚的往前行,還時不時與謝長臨說上幾句話。他的神智勉強維持在一個危險的水平,眼睛都不大好使,只能看見前面幾步路,更遑論發現兩個小小的式神了。
“主人!主人!”玉衡冒着狂風喊他,小娃娃一只手拽着瑤光,另一只手握着灌木枝,雙腳幾乎離地而起,瑤光卻還在“咯咯咯”的笑着道,“主人,哥哥,我飛起來了!”
果然是個腦子不好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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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救命啊!”玉衡在撒手卷入狂風前的最後一刻,聲音裏終于帶上了哭腔。他所有的矜持與堅強仿佛在一瞬間潰不成軍,但另一只手縱使被拉扯的沒了知覺,也還是死死拽着瑤光。
若非支離破碎,不能讓他們分開。
這聲哭泣終于傳到了蘇忏的耳中,他擡起不怎麽靈光的眼睛看了一下,這一下,差點沒喘得上氣來。
瑤光和玉衡往遠了說不過是他的式神,往近了說,就是養育十數年的孩子,謝長臨尚未出現之前,他兩就是蘇忏的港灣,是他一往無前的後盾。此時卻因自己的緣故,将兩娃娃置于不可預估的危險當中,蘇忏即将散離的意識竟然一瞬間重回清明。
“玉衡!瑤光!”蘇忏咬着牙,胸腔中又泛起一股強烈的血腥味。溢出體外的力量過于龐大,但蘇忏要想救下玉衡和瑤光就必須停下這陣風暴,否則只能看着這兩孩子被自己撕扯成碎片。
普通人心頭之血并不多,一生也只有五滴,一滴是天命造化,一滴是父母養育,一滴是白頭偕老,一滴是莫逆之交,還有一滴是兒女滿堂。
但是心血雖少,卻也不是獨一無二之物,蘇忏能做出玉衡和瑤光,當然也能做出另一對的式神。經過了這麽多年這麽多事,蘇忏早已道法純熟,想必這時候做出來的式神就算不會十全十美,也定沒有啰嗦聒噪瞎操心和一顆糖果就拐跑的缺點。
只是心血非獨一無二,玉衡和瑤光卻是獨一無二。
“主人!”玉衡的聲音越來越虛弱,漸漸消融在通天徹底的旋風之中,他帶着哭腔又喊了一句,“主人,你要好好保重……”
數十年歲月的風霜同在,仿佛無名河北岸的齲齲而行不過是昨日之事,自己仍然有操不完的心,怕主人餓了、冷了、受傷了,怕瑤光丢了、沒了、不見了。
細算玉衡這一生,竟有如此多的擔驚受怕。
看上去那麽小的一個娃娃,卻在短短時間裏做好了自己的心理工作,從最初的“救我”到現在的關心,仿佛死亡已經成了他的定局,而玉衡也有了準備來迎接它。
蘇忏嘴裏的軟肉被他死死的咬住,一時分不清這股血腥味是來自喉嚨還是口中,他幹脆閉上了眼睛,修道之人的氣海乃是乾坤袋,沒有裝不進去的東西,只是撐開乾坤袋卻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少則不過一兩百年,長則需要與天地同壽。
可現在的情況可容不得蘇忏杵這兒幾十年,他強行将這股幾乎撐破自己肉身的力量塞了進去,若不如此,玉衡和瑤光難逃死劫。
風像是一瞬間倒轉了方向,自內而外一寸寸刮着蘇忏的身體,蘇忏巋然不動,等這一切塵埃落定之後,他的腳下已是整片玄黃。
蘇忏雖然不嬌氣,但從小最是怕疼,就連撞到了桌子腿也要哼哼唧唧,可現在疼已經不算什麽了,他心頭忽然泛上了那麽多的放不下,諸如阿恒,諸如謝長臨,諸如仍在苦戰中的鐵甲軍甚至是渾渾噩噩作奸犯科的吳公子……
修道路上人情淡薄,到頭來無所謂的事,竟然都是心頭點點滴滴。
“玉衡……”蘇忏每說一句話,就感覺有溫熱的血腥自胸口往上湧動,一發不可收拾,“你還在瑤光身邊嗎?”
許久的沉默之後,稚嫩的哭聲從他身前響起,“在,主人,我在。”
“還好嗎?”蘇忏又問。
“好……”玉衡哭道,“我跟瑤光都好,主人,我要怎麽救你……你別流血啊,求求你,別流血啊……”
玉衡從誕生之初就沒這麽無助過,他甚至都沒怎麽掉過眼淚,因為他知道只要瑤光和主人在他身邊,世上沒有邁不過的坎兒。
可現在,小小的式神忽然明白了什麽叫做生離死別,天道無常,他本不該明白這些的——式神而已,從不值得主人為此而死。
“那就好。”蘇忏又道,他輕微的笑了笑,阖上的眼皮重逾千斤,有點不想睜開的意思。他踉踉跄跄的又往前走了兩步,小聲嘀咕着“鐵甲軍還能支撐多久……能不能等我……”
話音忽然低了下去,蘇忏身子一歪,整個人倒在地上,堪堪讓嚎啕大哭的玉衡接住了,向來腦子缺根弦的瑤光也受了驚吓,眨着眼睛看向一身血的蘇忏——蘇忏白衣上盡是血污,幾乎看不出本來的顏色,而覆蓋于這身衣物之下的軀體如刮了鱗片的魚,沒有一絲完整之處。
血還在不斷的滲出來,幾乎染紅了身下黃土。
蘇忏阖眼前回顧這短短一生,年幼別家,少時別恩,而今別世,華發未生,竟已多風雨。
“主人……”瑤光輕輕碰了碰蘇忏的右臂,他的天真浪漫被死亡忽然中斷,眼圈一周都紅了,小聲問玉衡,“主人怎麽了?”
“沒事。”玉衡瞪着一雙通紅的眼睛,咬牙道,“沒事,我們接主人去祠堂,魔主在那裏,主人一定沒事!”
而在祠堂中的謝長臨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且此預感異常強烈,讓他幾乎按耐不住,只想沖出祠堂,去看看蘇忏,去看看他是不是發生了什麽。
可事前蘇忏有叮囑,倘若于謝長臨而言,世上真有什麽必須遵循的真理,也不過就是蘇忏一句話。
謝長臨指尖的紅線突然也斷了……這東西不識人間愛恨,從不會逗留片刻,一方死亡,紅線就會自動縮成一個指環,等待下一個有緣人。
“阿忏,阿忏……”謝長臨急促的喊道,然而螢火蟲的另一半卻毫無動靜,謝長臨不得已右手一勾,借□□之力握住玉雕螢火蟲道,“回。”
兩相感應,藏在蘇忏懷中之物探了探腦袋,振翅而出,直飛謝長臨的身邊。它原本蔚藍色的身體上也到處都是斑斑血跡,幾乎能從上面看出其主人的慘狀。
謝長臨再顧不得什麽大楚,什麽鐵甲軍,強行收回功體,沖向祠堂外的黑霧,并在不遠處遇到了玉衡同瑤光。
小式神模樣小巧,力氣卻大的可怕,單手扛起一個成年男子還能邊哭邊跑,蘇忏倘若這時能睜開眼,必然覺得自己十二分丢人了。
“阿忏……”謝長臨的心尖上仿佛有什麽正在衰竭,他幾千年前沒能目睹此人的死亡,因此對不告而別的怨恨遠大于悲傷。
可現在,蘇忏就躺在他的面前,滿身鮮血,不會嫌棄他的不近人情和高高在上,也不會同他說“餃子種類多呢,桂花糕香甜,還有小籠的包子和陳年的佳釀,你們妖魔界又有什麽好吃的?”
可是阿忏啊,沒有你,這世上所有的東西皆是一樣的啊……
玉衡一向很怕謝長臨,總覺得惹惱了魔主,他便會幹出什麽喪心病狂的事來,可現在一看,謝長臨竟然也有安分的時候,他只是靜靜的彎下腰,将蘇忏從地上抱了起來,一言不發的往外走,玉衡和瑤光只能跟着他,一時間居然連去哪裏都不知道。
作者有話要說:
莫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