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等蘇忏的意識重新清醒過來,方才的祥和與平靜全然不複,海面漆黑,滾滾波浪像是萬馬奔騰,前仆後繼的沖向孤島,而那方巨石已經被雷網劈的粉身碎骨,當中躺着一個衣裳褴褛的少年人。
他的身量已經長大了不少,眉目都撐開了,很似而今的模樣,焦黑的皮膚下似是有藍色光芒呼之欲出。
而蘇忏目之所及,海面上無數道閃電幾乎錯綜成林,本就為數不多的上古生物皆在暗處瑟瑟發抖,生怕沾親帶故的也被劈上一道。
謝長臨與那只鳳凰真是不死不休的冤家,竟連雷劫也撞到了一處!
那只鳳凰得灼木梧桐的庇護,雖有傷,但未傷及根本,而餘下三分之二的天雷怕是知道謝長臨日後是個什麽禍害,竟一路趕着往他頭上劈,勢要趁他沒有氣候之時,先除了這個孽子。
蘇忏手裏提着一盞引魂燈,半跪在謝長臨身畔,将那一點深藍色的魂魄藏于其中,而後他撒了一個彌天大謊,将自己的神識放入褴褛的少年身上,直至無數天雷降下……
謝長臨沒了肉身,從此脫胎換骨,便是後來專司妖神仙魔魂魄的泰山府君,尤要畏他三分。
蘇忏平生最是怕疼,可能就是那時留下的病根。雷入眼時就算沒有真的劈到他身上,蘇忏仍是覺得筋骨燒的慌,像是除了記憶,還有更多的東西源源不斷的湧進來,充斥着四肢百骸,短暫的求死不能之後,蘇忏似入定了般動也不能動。
“我原來是這麽大的來頭啊。”蘇忏恍恍惚惚中還想着這回事。
且不論天底下有幾人敢先逆天再欺天,就單憑他比謝長臨還大出這麽多的歲數來,怕是輩分只排在天地之後。
可惜蘇忏的記憶有東拼西湊之嫌,在漫長的歲月中磨損無數,以至于剩下的毫不齊全,縱使想了起來,他也似個旁觀者,透過窗戶瞥見屋裏的人生。
這般神識中的折騰,放回現實也不過才一個時辰,天似乎要亮了,一點蒙蒙的光透不過黑霧,落到鐵甲軍營帳上時,只剩下星點微芒,淡的幾乎看不見。
随着時間的推移,原本還泛白的霧像是吸飽了夜色,到最後,竟連成片燒着油的火把也成了擺設,人眼所見很有限,幾乎一步開外只知男女,十步開外人畜不分。
這時候,鑒天署和清源觀的人都忙碌起來,他們用一枚竹片紮成眼珠子大的小燈籠,裏面燒的是符紙,兩個時辰一換,能小範圍的驅散濃霧。
而軍中戒備的瞭望臺上,則由孫宜親自動手,集百張符紙而成,乍然看上去,就像一個熊熊燃燒的眼睛,将這黑暗又怼回兇屍群中,并選目力極好的斥候随時查探敵方行動。
長時間的對峙行屍走肉們興許毫不在意,但人是會乏的,在蘇白石的調度下,每四個時辰輪一次班,軍士尚好處理,可鑒天署與清源觀的人本就不多,兩相疊加也才數十人,倘若也依此法分批休息,一旦有什麽突發事件,肯定難以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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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場實力不對等的戰役,蘇白石站在布防圖前,甚至想不通巴渎為什麽要挑在此時下手。
确實沒道理的一件事。
巴渎的迅速壯大導致內部各個首領間互有微詞,游牧民族本就野性難馴,強行擰成一股的後果就是一旦外敵消停下來,便會從裏面導致分裂。
蘇恒近些年也從當中發現了苗頭,一點點停下了針對巴渎的行動,在此內憂未安,外敵強如虎狼的情況下,巴渎竟然興兵來犯,難不成這任可汗竟是個腦袋被驢踢了的?
還有,巴渎在大楚之後才開始重視修道者,而修道一途需要積累,短短幾十年裏,如何能培養出這般厲害的人物?
莫非巴渎這次真的破釜沉舟,竟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神荼大人也親自動起手來,非要拿下綏州?
說句對不起劉瑾的話,綏州這地方又偏又窮又冷還沒有地位,上下所有的官員除了劉瑾都是貶谪過來的,就算真的打下來又能如何?鐵甲軍到底不是吃素的,這柄大楚利刃時刻都會盯着此處,只要一有時間休養生息,必會卷土重來。
難不成他巴渎還想一路殺去帝都,讓大楚就此亡國?
做他娘的春秋大夢!
蘇白石的內心豐富,臉上卻沒表現出什麽不合時宜的咬牙切齒,他很能沉得住氣,乍看起來又沉穩又堅毅,跟定海神針似得杵在營帳中。
可奈何徐辰生與他雖不算自小相識,但也生死與共這許多年,蘇白石心裏想什麽,他大概也能猜出一二,此刻正撐着額頭,看他大哥內心波濤洶湧,臉上裝模作樣。
平素與蘇白石一個鼻孔出氣的李沐戎并不在此處,外面總要有人看着,這種時候,李沐戎的風風火火就派上了用場。
“兄長,”徐辰生開腔打破了一室寂靜,“倘若這件事真如王爺所說,那恐怕巴渎可汗也被瞞在鼓中,他不可能做如此無智的判斷,如此大動幹戈為了什麽?兩敗俱傷?”
徐辰生并不指望有人能給他一個答複,鐵甲軍中牽涉到兩國政治邦交的,基本都是他一肩挑起,其他兩人只管“有沒有仗打”和“要打多久”。
誰知,蘇白石這次卻應聲道,“二弟啊,你說有沒有這樣一個可能,巴渎侵占綏州一次傷亡,大楚奪回綏州又是一次傷亡……甚至有可能陛下為絕後患,趁巴渎積弱之際,将其吞并……”
“大楚國力雖強,但巴渎人民悍不畏死,倘若打到無名河北岸,抵抗必不可少,甚至有可能發展成持久戰,大楚可供消耗多久?只要這樣的形勢一打開,觊觎大楚的番邦小國不知凡幾,又會趁此機會蠶食邊境諸州,後果不堪設想!”
徐辰生順着他的思路接了下去,轉眼背後大汗淋漓,仿佛已經看見了陳屍百萬,國破家亡。
“不行,戰事不能起,兄長,給我撥一隊人馬,我要去一趟巴渎!”
蘇白石尚未來的及開口,營帳外又有事發生。
先是施盼夏與謝長臨不知怎麽從綿綿無盡的濃霧中冒出了頭,帶着一身風塵仆仆,衣服上還沾着淡淡的水汽。
施盼夏倒是完整的一個人,謝長臨的身形卻有點稀薄,胸前挂着一枚玉雕的螢火蟲,脾性未變,看誰都愛搭不理。
李沐戎一開始甚至以為遭遇了敵襲,幸好她也算老兵油子,經驗豐富,繃到極致的神經居然還能在緊要時刻猛地反應過來,這進攻的命令只差了一個牙關就能将施盼夏射成刺猬。
她跟看見救星似得,趕緊迎了上去,但左看右看,卻未曾瞧見蘇忏的身影,李沐戎不禁問,“蘇大哥呢?沒有跟你們一起回來?”
“他有事要辦。”謝長臨連聲音都不像近在眼前,雖是嘴巴開合,但這話卻是從他胸前的玉雕中傳出,只聽他又道,“此物只能負載我一分功體,倘若來的是姬人與定然不堪阻擋。”
謝長臨絲毫不考慮現在是什麽情況,眼前人又是什麽心理,這顆定心丸縱使喂了下去,他也能從嗓子眼裏給你摳出來,還怪你吃早了。
李沐戎一時感慨天地果然兼容并蓄,連魔主這麽欠扁的人都能容忍。
就在他們說話的空隙,那原本一動不動的行屍似乎突然有了變化——他們的眼睛一瞬間全都閉上了,像是不想看見即将到來的血流成河。
“小心了。”謝長臨沉聲道。
他原本不想趟這灘渾水,于妖魔界而言,人間就算鬧的天翻地覆雞犬不寧,最得益的肯定是鬼界,萬千亡靈先前往投胎,投不了或不想投的,才有可能無意中闖入妖魔之道,成為他的臣民。
只是妖魔普遍命很長,就算幾百年沒有新人也不擔心,所以謝長臨也沒有必要勞心勞力的去憂煩人口問題。
他就是一個兩相持平的中間人,興也無所謂,亡也無所謂。
可而今大楚是蘇忏的故鄉,謝長臨是背生雙翼的流浪者,一生除了蘇忏沒有歸處,這件事就豁然開朗起來。
謝長臨厚顏無恥的将自己歸類為大楚的“女婿”,為岳父岳母家出分力,總不算太過分吧?
劍拔弩張的戰場上響起一陣銀鈴聲,遠近難以分辨,那些兇屍跟受了命令似的,口中發出“咕嚕咕嚕”的低吟,李沐戎手中令旗一擡,箭在弦上,一觸即發。
“住手!”徐辰生以最快的速度奔赴而來,他大喝一聲道,“撤!往後撤!此仗萬萬打不得!”
然而這一聲卻來的太晚了,叫住了自己人,那些兇屍又豈會聽他言語,數十上百具從濃霧中蜂擁而出,最外圍的盾牌軍完全不是這些怪物的對手,立馬遭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