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孫宜經這前後兩場驚吓,終于看清楚了眼前的局勢。他雖說年紀不小了,但基本在鑒天署中呆了大半輩子,處理的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還以為自己已經見過了世面,所謂妖魔也不過如此。
而今這般陣仗猝不及防的撞進他的眼睛裏,孫宜這才有些意識到,自己不過是這茫茫滄海中一顆微不足道的塵埃罷了。
就連這不入流的禦屍之法尚有人推陳出新,締造出這般可怖的場景,孫掌事完全無法想象其他門道裏還有多少可供鑽研的空間。
思及此處,他不禁有點灰心。就算修道人的性命普遍長于一般百姓,但幾十年在百歲光陰中所占分量也不算太輕,他的沾沾自喜其實連一點“道”的邊緣都沒窺見,居然還敢大言不慚。
“孫掌事,”蘇白石一身低喚,将孫宜沉湎于自卑的心思拉了回來——修道如同練武,也有走火入魔的時候,方才孫宜面上青一陣白一陣,蘇白石有此經驗,這才輕聲道,“收斂心神。此處數萬鐵甲軍還依仗掌事等人,切不可于此時動搖。”
“不勞将軍費心,我有我的主見。”孫宜“哼”了一聲又道,“在下也是大楚官員,非心思不堅定者,若李副将早說形勢如此危急,我也不會與你們為難。”
“……”蘇白石想了想,總覺得這話有道歉的意思,但聽起來就是很不順耳。
“那孫掌事可有辦法退敵?”蘇白石耐着性子又問,“暗中操縱之人行蹤不明,目的也不明,這些行屍此刻尚未有任何動靜,但兵臨城下的威脅絕無可能善罷……一旦動起手來,我方軍士必然吃虧。”
孫宜心中忐忑卻放不下面子,他橫了蘇白石一眼,又道,“急什麽,等我與諸位道友參詳之後,自然會給你一個答複。”
蘇白石對這樣虛無缥缈的承諾十分不認同,緊接着問,“那需要多久?”
“一盞茶!給我等着!”孫宜板着臉,很不高興的就近挑了頂帳篷,将鑒天署與清源觀一幹人等全趕了進去。
他雖然說是一盞茶的時間能答複蘇白石,但其實并沒有底。
他甚至連這些帶有意識的兇屍是如何制成都不清楚,但孫宜卻知道,現在所有人都指望着他,他縱使是個無知自大且趨炎附勢的玩意兒,也不能在這時表現出任何的退縮和遲疑。
徐辰生自幼長在勾心鬥角的官宦人家,對孫宜這種人的心理也算是了解一二,因此并未留在陣前同蘇、李二人一同布陣戒備。
“孫掌事。”徐辰生掀簾進來的時候,将孫宜吓的一個激靈,後者臉色有些發青的看向徐辰生道,“何事?”
孫宜對蘇白石尚且倨傲無禮,更何況是年紀輕輕的徐辰生,他皺了皺眉,逐客道,“軍師幫不上忙,還是趁現在趕緊去找你的新婚娘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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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不是徐辰生學富五車,知書達理,想必也要掀桌子。
“王爺走的時候,曾經給我留下了三道符,其中兩道是贈與我跟三妹的,上面有我們的生辰八字,另有一道,說是危急時刻可交給孫掌事你。”
徐辰生說着,從袖中掏出一張符紙,并非常見的暗黃或明黃色,而是通體漆黑,兩頭用金粉繪着蓮花圖案,中間是孫宜也認不出來的字樣,首尾相連,左右并行,更奇特處,此符沒有上下之分。
非修道之人興許感受不到此符上透着的兇險,但孫宜入手時,一身汗毛戰栗而起,指尖都在微微顫抖。
這張符明顯與他們瞎塗亂畫的消耗品不一樣,乃是鬼市黑塔才出的珍品,孫宜向來不待見蘇忏,知道這位窮酸摳門的觀主沒有錢去買這樣的好東西,必然是從魔主身上敲詐來的。
簡直恬不知恥。
孫宜在心裏唾棄了一番還得賺錢養家的蘇忏,身體倒是不嫌這符來歷不正,小心翼翼的收了起來。
他這才像吃了定心丸一樣,方才的趾高氣昂又上來了,對徐辰生道,“軍師要沒事就出去吧,我們還有事相商。”
“告辭。”徐辰生不跟他一般計較,交托完了物品剛要離開,又想起蘇忏一句話,轉身同孫宜道,“王爺還說,符上寫的是甲字紋,且此物可輪番使用,能有多大的殺傷力連他也并不是很清楚。”
“知道了,不送!”孫宜冷着臉趕人。
徐辰生并不明白天幹之首“甲”字紋的含義,但這是修道人入門基礎,軍帳中一時之間有些安靜,都不知道要怎麽起這個話頭。
而另一邊,留下此物的蘇忏也在經受一場大難。
他盤腿坐在神壇之下,姬人與并不見蹤影,四周像是有一圈看不見的牢籠,将他牢牢束縛于內,蘇忏睜不開眼睛,恍惚中似乎已經過了千歲春秋,卻又好似只在一瞬。
姬人與此人是個毫無底線的陰謀家,就算他趁機在自己身上做什麽手腳,蘇忏都能夠接受,并且以其卑鄙無恥的手段,蘇忏甚至做好了準備,他會在此時間裏實行什麽颠覆大楚的計劃。
只是蘇忏始終想不明白,造成天翻地覆的局面到底對此人有何好處,他就算是妖魔鬼怪,也有生長的故。得“道”者,哪怕是再蹊跷古怪的“道”,都會有一點骨子裏的思鄉之情,這是皇天後土烙下的痕跡,也是對長生不老者的一點束縛。
所以哪怕窮兇極惡的妖魔也不會在自己的故鄉鬧事,這算是六界公認的準則。
烽煙一旦肆虐,無人能夠幸免,更無所謂桃源,到那時候,哪怕是隐姓埋名生活在人世的其它五界之人也會受到波及,繼而事态越發失控——一切重歸混沌。
姬人與就算是腦子壞掉了也該有個底限,他現在的所作所為全都不合理。
“道長,”正思索之際,蘇忏的耳邊忽然響起一個少年的聲音,與謝長臨有六分相似,只是還帶着點稚嫩,不似而今般低沉,那聲音又道,“你要去哪裏啊?”
蘇忏心頭劇震,翻天覆地的黑暗與光怪陸離的場景交錯進行,幾乎要将他的胃摘出來,蘇忏發現自己越掙紮越是泥足深陷,轉眼連呼吸都被遏制住了,差點死的既失信又窩囊。
他是個和柔的性子,知道這麽不近人情的反抗到頭來受苦的只是自己,幹脆縱容這股回憶洩洪似的灌進腦子裏,一時之間不知今夕何夕。
就在蘇忏以為自己不死也得癡呆的時候,目中光景忽然定格成一樹一人和一座荒島。
他覺得自己應當是暈過去了,但不妨礙記憶在腦海中呈像,他甚至看見了自己——一身白衣,馮虛禦風的自己。
風吹在面上細膩而溫暖,碩大的太陽挂在海天之間,一半沒入水中,直視過去光芒也并不刺眼,霞則上下皆有,雲尖被染的緋紅,随着風将整個兒弧形的天空塞滿,而海面上的則伴粼粼波光,連這紅色也有了層次感,像被一筆化開,由深而淺。
蘇忏看見自己手裏拿着拂塵,腳尖踩在海面上,蕩開的水面倒映着淡金色的小蓮花,一步一個,因而人并不下墜。
他的眼前是一顆巨大的梧桐樹,傘蓋亭亭,幾乎支撐起了黃天,根延萬裏,緊緊抓着厚土,每片梧桐葉都在熊熊燃燒,但這火光卻是和煦的,也不傷人,捉一點于掌心,還能化成星光。
而這棵樹就是卓月門的老巢,也是謝長臨成魔之處——名為灼木梧桐。
“長臨?”蘇忏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他在灼木梧桐之下看見一塊石頭,巴掌大的螢火蟲趴伏其上,懶洋洋地拍打着翅膀,似乎連動都不想動。
“長臨……”蘇忏又喊了一聲,忽然一股大力襲來,似是在他僅存的神智上狠狠一拽,将他整個人拽到了那副白衣肉身上。
“你怎麽才來啊!”這話不僅任性,而且聲音非常稚嫩,幾乎達到了玉衡和瑤光的水平,奶聲奶氣的,随即藍色的光芒閃過,石頭上趴着的螢火蟲變成個半大的少年,瞪着一雙大眼睛瞅着自己。
“……”這也太可愛了點,蘇忏的爪子發癢,沒忍住摸了摸這小子的頭頂,他确認似的問了句,“長臨?”
“哼!”模樣如同十歲剛冒尖的孩子,謝長臨輸人不輸陣,拍開蘇忏的手道,“別摸,摸了長不高!”
妖魔最不愁長個子,你就算樂意頂天立地,長成兩米也沒關系,但眼前的謝長臨卻非要執着的認為摸頭不長個子……蘇忏面上不動聲色,心裏笑的直打跌。
興許世上所有這個年紀的少年,都繼承了這位天魔地妖的別扭性子,一邊想要炫耀,一邊卻又覺得這樣太不低調,話将說不說的,将臉憋得有些紅。
蘇忏便俯下身子來問他,“怎麽了?”
“我昨天挺過了第八道天劫,等再過一道,我就能離開這兒,跟你去四處游歷了,你可不能反悔!”謝長臨毛還沒長齊,以後的無賴品性倒是就此看出一二來,這孩子一把抱住蘇忏的腰,仰着一雙大眼睛又道,“還有那只鳳凰的尾巴,我要最長最漂亮的一根!”
蘇忏的心裏忽然一陣抽動,非常劇烈的忐忑不安潮水般湧了過來,失去意識之前,他似乎看見手中的拂塵化為飛灰,取而代之的是一盞引魂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