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姬人與的手上雖然握有蘇忏的過去,但基于這份記憶除了蘇忏之外沒人能夠讀出,所以他到底與魔主有什麽瓜葛,姬人與并不清楚。
在這位神荼大人的眼裏,世上人大概只分為兩種——可利用的與不可利用的。
蘇忏的身上也同樣藏着太多的秘密,單憑他是謝長臨的七寸這一點,就足以讓姬人與将其列入前一種,仔細剝削他身上僅有的價值,最好能讓謝長臨與之反目,繼而颠覆大楚,造就一個群雄并起無鼎立之國的亂世。
但此刻,姬人與看着蘇忏的眼睛,忽然有些猶豫,他猛然覺得蘇忏已經脫胎換骨,當年那個羸弱膽小的孩子不見了痕跡,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內心強大的修道者。
神荼大人向來對自己有着超乎尋常的信心,只是稍稍動搖了一瞬間,他便恢複了常态。至少現在蘇忏還在他的掌控當中,更何況就算強大如謝長臨,他都敢欺上一欺,蘇忏此時不過是肉身凡胎,有哪點可怕?
他們說話的時候,一直站在後面不動神色的施盼夏卻将周遭環境留意了一番,她并未找到吳嶺西的蹤跡,甚至連鄰裏鄰居的熟識面孔都沒看到——那些新鮮的屍體就像憑空消失了,留于此處的不過是個神壇的空殼。
與此同時,鐵甲軍在外刺探巡邏的斥候卻從厚重的空氣裏察覺到了一絲不同尋常。
無名河兩岸越是往外,地帶越是開闊,與周遭格局小氣的村落不同,故而離河幾十裏外就很難累積霧氣了。鐵甲軍紮營之處四面空曠,風大而沙多,除了淩晨或黃昏貼地會有霜姿薄霧,平素基本登高臺可望數十裏……周遭皆一覽無餘。
李崇壓低了身子,将自己躲藏在巨石之後,呼吸也随即放輕,圍繞他的空氣濃重的幾乎伸手不見五指。他在其中還聞到了一股冷冰冰的血腥氣與腐臭味,這種味道雖不強烈,卻給李崇的心靈造成了極大的陰影,他手腳發麻,一身雞皮疙瘩跟跳舞似的,恨不能一個個破衣而出。
單以李崇當日敢撸袖子想單挑謝長臨的性情來說,他絕不是個膽小怕事的人,甚至骨子裏有種不知死活的魯莽,但此刻李崇卻産生了拔腿就跑的沖動,那味道剛剛沖淡一點,他就連滾帶爬的沖進了鐵甲軍蘇白石的營帳。
門口立着的衛兵亮兵刃想将李崇擋下來,但一看李崇慘白無人樣的臉,稍一遲疑,便讓他闖了進去,一頭栽倒在地上大口喘氣。
“将……将軍……有敵來犯!”李崇血肉裏發冷,整個人不住的顫抖,呵出的氣都帶着白色的薄霧,他又道,“不……不是人,是屍體,看不清,好多好多的屍體!”
曠野上的風一吹,将乳白色的霧刮去了薄薄一層,露出裏面一顆顆參差不齊的腦袋來,這些行屍明顯有人指揮,動作雖然僵硬,但有序的分為幾列,最前面站着的屍體很新鮮,連血都還是暗紅色的,不曾泛黑發臭。
這些新鮮的屍體眼珠子能轉,就像是患了痨病的人,膚色青白,能看見皮膚下的血管,面上還有表情,有的在哭,有的在笑,似是以哄人高興來謀生的醜角。
蘇白石一掀開門簾,就看到這樣一副詭異的場景。
除了他,徐辰生與李沐戎也剛出來,前者皺着眉,正往蘇白石這邊走,後者則去往鑒天署與清源觀弟子的營帳。
Advertisement
“兄長,”徐辰生開口道,“對面好快的手段。”
此包圍圈甚大,籠罩在如影随形的薄霧中,連對方出動了多少人馬,幾分生幾分死都摸不清楚,但可以認定的是其中有邪魔歪道的手段,恐怕不是血肉之軀能夠抵擋,否則也不會直到這時,才有李崇一人回來報信。
鐵甲軍駐軍重地,少說也有兩隊人馬交錯巡邏,而今卻全無動靜,可謂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蘇白石那副五大三粗的模樣一收斂,低聲道,“巴渎恐怕早有預謀,二弟,你随我來。”
他折回帳中,将放在架子上的寶劍拿起,又将軟甲換下,套上可用于馬上作戰的輕甲,帶着徐辰生風風火火的往中間的營帳去。
中間這五頂營帳的布局暗合陰陽之術,總是有輕微的暖風不斷周轉翻騰,故此霧氣滲透不進來,在這樣險惡的環境中像是一方小小的堡壘,堅不可摧。
李沐戎正在裏面同人争執什麽,“咚”的一聲,似乎掀翻了桌子。
“迂腐不化!”李沐戎咬牙切齒道,“你們鑒天署的人一個個都是吃皇糧的敗類……上至國師,下至……”
“三妹!”蘇白石喝阻了她,“不要口不擇言!”
雖然大部分的時間,蘇白石總是偏愛這位結義的妹妹,被她臨陣表現出來的膽色和謀略折服,但也不能否認,李沐戎出身高貴,沒怎麽吃過低三下四的苦,所以牙尖嘴利,什麽都敢講,什麽都不避諱。
“兄長……”李沐戎見是蘇白石進來了,一咬牙,将接下來的憤懑不平都吞了下去,瞪一眼那鑒天署金履白服的司事,這才作罷,皺着眉挨到徐辰生旁邊去了。
“舍妹脾氣烈,這幾年諸位有目共睹,請不要計較。”蘇白石很明顯的客氣兩句,又道,“孫掌事,現下正是危難時期,可否請鑒天署各位伸出援手,助我退敵?”
那姓孫的掌事理了一理被李沐戎扯開的襟口,他年紀看上去不大,至多也就是三十開外,但修行人年歲不是問題,就是百八十了,也基本看不出來。
這人顯而易見帶着皇城裏的不良風氣,首先是迂腐,其次是矯揉造作,這種時候還要将自己打理漂亮了,這才答蘇白石的話,“将軍啊,論職務,統領鑒天署的國師乃當朝一品,而您只是從二品,您沒有這麽大的權利調動我鑒天署的人。”
“……”蘇白石只當自己剛才的客氣都喂了狗,還不如放李沐戎過來打他一頓算了,事後縱使有麻煩,也比現在聽他滿口荒唐言來的痛快。
綏州邊境艱苦在朝中也不是什麽新鮮事,鑒天署作為大楚最系統的修道部門,依照每年的考核制度,必須到綏州邊境呆滿三年方能得到卓月門的提點,或官升一品。
這位孫掌事雖然張口閉口都勢力無比,但想必還看不起人間富貴,他想要的是卓月門的提點,離登仙可少修行十年……他來綏州才兩個月不到,作威作福的只要不幹預鐵甲軍正常事務,蘇白石只當養了頭會吠的豬,随他去了,但這緊要關頭,這人居然說出這樣不要臉的話,簡直蔚為奇觀。
“再說了,随軍的修道人也不只我們鑒天署啊,都知道清源觀與我鑒天署關系不好,将軍不先去請他們,難不成是想讓鑒天署先損兵折将?”孫掌事明顯不知道什麽叫做适可而止。
“……孫宜!”蘇白石一聲怒喝。
他手中長劍因此發出尖銳的鳴叫,卓月門早知道這些貪奢淫逸的氏族大家就算修道也沒什麽出息,肯定不會服從一個凡人将軍的調遣,所以這劍是陛下賞賜的,有便宜行事之效,倘若有誰不服,可先斬後奏,其上更是遍布卓月門刻下的符咒,無論修行如何,可以一朝毀其根基。
孫宜嘴再壞,人再喜歡推脫責任,也不會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他服軟服的也快,只似有點不服氣的拱了拱手,“既然将軍已經請出了鳳靈劍,臣等無話可說,但請吩咐吧。”
“孫掌事,你将鑒天署的人分配好,帶一半随我到陣前一觀……大敵當前,說話做事都要講究一個分寸,孫掌事尤長我幾歲不會連這點道理都要我來教吧?”蘇白石沒給他辯駁的機會又道,“等到了陣前,孫掌事若有退敵良策,蘇某不僅會洗耳恭聽,事後還會負荊請罪……二弟三妹,我們走。”
他甲胄在身,走到哪兒都交雜着金戈鐵馬之聲,孫宜與他計較不過來,這才點了一半的弟子,往陣前去了。
到了才知,清源觀竟早來一步。
面前不知凡幾的屍體被高等符咒所催動,所以感受到的死氣并不太重,但曾因公幹抓過鬼的修行者都明白——死氣越重的行屍越好對付,反倒是眼前這成隊列的活死人很難知道深淺。
黃泉河畔有擺渡人,鬼市朱門有守門将,都是由這樣的活死人擔任,所以真正說起來,這也是某種程度上的“得道”,只不過此道非仙非神,亦非魔非妖,乃是鬼道。
而鐵甲軍中就算是修為算高的孫宜也還在上下求索,連自己的“道”都沒摸清楚,怎麽跟如此衆多的“得道”者相提并論,更何況這之後還有隐在暗中的罪魁禍首。
一時之間,所有人都有點畏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