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無名河畔的泥沼當中從來不見豔陽天,四處灰蒙蒙的,枯枝與雜草自暴自棄的胡亂生長,因鮮少人跡的原因,逐漸有了非常壯觀的勢頭,一陣風過,仿佛無數孤魂野鬼在此間游蕩。
吳嶺西選的這處所在占盡天時與地利,向下掘三尺,還能挖出經年歷久的幹屍,他在其上建了座十分怪奇的神壇,想必沒有兇屍幫忙前,他的手藝十分不靠譜,下面搭的歪歪斜斜,除了穩固沒有任何可取之處。
但神壇之上卻隆重無比,九朵牡丹簇着只純黑色的魅鳥,魅鳥展翼,引頸向天,口中還銜着一枚梧桐葉,梧桐葉上下了咒,日夜不間斷的熊熊燃燒,也是此處唯一一點光源。
魅鳥是亡靈之主,人若要用邪術束縛魂魄,一定要得到它的允許,只是魅鳥個性陰郁且喜怒無常,最是喜歡挑起戰端,所以但凡有人要搞事,它都喜歡背後推波助瀾,從來沒有拒絕的道理。
此刻,吳嶺西緊閉着雙眼,五感透過受他操縱的兇屍遠在鐵甲軍的營帳中。而他的身上,已經全然看不出當年那個翩翩佳公子的面目了,吳嶺西的身形幹癟而背有佝偻,一只腿有點瘸,只能歪歪斜斜的站在神壇前。
他的臉也不知經過了什麽變故,有大半邊坑坑窪窪,粉紅色的新肉長在皮膚之外,就像是個剝了皮的兔子……連那一排排站着的兇屍都比他更有人樣。
蘇忏而今的模樣透過別人的瞳孔到達吳嶺西的眼中,引得他一聲悲切慘嚎,這樣的動靜在被死寂籠罩的沼澤地中顯的無比突兀,驚飛了幾只偷人肉吃的烏鴉。
“蘇先生,”吳嶺西的嗓音再次從兇屍口中吐出,帶着點嘶啞和無邊的怨恨,“你還記得我,還記得救命之恩啊?”
“不敢或忘。”蘇忏仍是盯着面前兇屍那雙眨都不用眨的眼睛,繼續道,“我興許的确是情薄之人,但我一生所得恩情少之又少,總還惦記着要還。”
頓了頓,蘇忏輕聲嘆了口氣,“那吳公子呢,你變成而今這般模樣,可還記得牽挂家中老小?”
那兇屍板着一張臉,在上面看不出任何的情緒變化,在蘇忏問了這句話之後,陡然陷入了一種沉默當中。
控制這具兇屍的人掌控力一弱,他本能的受鮮血吸引,口水順着嘴角滴滴噠噠的淌下來,蘇忏的脖子近在咫尺,白白嫩嫩的十分吸引人,之前還甚是乖巧的兇屍忽然臉色一變,張開血盆大口就想給蘇忏開兩個窟窿。
“你敢!”一個詞同時出自三人之口。
蘇忏并非毫無戒心之人,他手裏早早捏着一張符紙,一手成結一手貼符,堪堪将此兇屍擋在喉嚨外一寸有餘。而謝長臨方才還不見蹤影,這時候也不知怎麽出現的,食指頂在兇屍的額頭上,進半分,便有巨力透顱而出。
他俯身在蘇忏耳邊說了句,“我還沒咬呢……”又沒事人般站直了身子,蘇忏如果不是這個姿勢太過別扭,結印的手又松不開,否則下一張符絕對貼在他老人家的腦門上。
而最後一個聲音則是從兇屍自己口中發出,他硬生生的頓在半空中,脖子受不了這樣的乍起乍落,倏地折斷了,腦袋歪斜下來,狠厲消退下去,又換上了一副木楞的表情。
Advertisement
“你知道我父母而今安頓何處?他二老過的可還好?”那兇屍口吐人言,下垂的腦袋瞪着三白眼朝上瞅着,眼白多而眼仁少,看起來頗為可怖。
“日前在魔主的幫助下曾訪到一些痕跡,”蘇忏頓了頓又道,“二老過得挺好,門庭并未零落,也常常念其你……只是我不能将二老下落告知于你。”
禁術之所以稱之為禁術,某種程度上除了本身具有不分敵我的殺傷力外,往往還會扭曲施術者的心性,甚至不惜對深愛之人下手。在蘇忏的記憶裏,吳公子是個心胸博大,溫柔且陽光的少年人,家財萬貫,一身通透風骨,綏州城裏贏了多少姑娘的心啊。
謝長臨仿佛聽見了蘇忏心裏在誇別人,臉上露出點極為明顯的不高興,他本不需要用力的食指往前一送,濺出來的死人腦漿噴了衛兵一身。
“……”吳嶺西大概是沒想到這兒還有個比自己更不講理的,一時之間居然愣住了。
其實這點傷對于兇屍來說,也就破個相的事。更何況這種屍體全放幹淨了血,腦子也萎縮或腐敗了,腦仁兒還沒眼珠子大,濺出來的髒污并不多,在場幾位都是親自殺過人的,這點承受能力不至于沒有。
只不過事發突然,吳嶺西分明還有滿肚子的怨恨要不分青紅皂白的砸向蘇忏,卻在謝長臨這一怒之下有些無所适從,怕是再說下去,這送過來的兇屍能不能留個骨頭架子都不知道了。
吳嶺西倒是還沒完全失去理智,沉默了一會兒,他見風使舵道,“我可期待着與先生再見。”
随即,那脖子本就不着力的兇屍喪失了最後一點支撐,整個頭耷拉下來,又恢複了方才那股狠勁,龇牙咧嘴的要去咬蘇忏的脖子。
看樣子,這只兇屍只是低等,三魂七魄保存的并不完整,所以跟一般嗜血的行屍差不多,除了更容易入魂被操縱之外,沒有其他更強大的能力。
蘇忏貼在他眉心的符咒往下一壓,朱砂筆自左往右連成一道斷痕,那兇屍口中“嗚咽”一聲逐漸安分了下來,接着蘇忏又安排幾個鑒天署的人輪流看着這具兇屍,說是以後有用得着之處。
“阿忏,”謝長臨剛把一個挪用禁術的術士吓走,鐵甲軍這群人尚對他滿懷敬畏,但謝長臨卻滿不在意,他只是徘徊在蘇忏左右道,“你心裏不痛快吧?”
蘇忏剛閑下來,沒去計較這人方才忽如其來的調戲,但謝長臨卻蹬鼻子上臉,又道,“你眼睛撇下來了,也不說話……就是心裏不痛快。”
聽說砒/霜可以打肚子裏的蛔蟲,蘇忏覺得有必要買上幾斤當飯吃。
謝長臨又道,“阿忏,我知道你為什麽不痛快——吳嶺西的事不能怪你,你不過是個道士,連天劫都沒渡過,就算天賦再好,有一身仙骨,也不能事事都能預見,連我都不能。”
“救過我的人五根手指也數的清,我尚無法護他們平安,卻信口開河,承諾着大楚子民千萬……長臨啊,到底是我不能,還是我沒有?”蘇忏眼裏的光一黯,人有點別扭的坐在自家營帳前,風很冷,他将手揣入袖中,縮成一團來取暖。
“當年吳大善人舉家搬遷,山高路遠,財物衆多,有匪盜惦記,但這一路卻平安無事;後吳嶺西參軍,刀林劍雨,懸命刃前,卻也多次化險為夷。我曾讓洛明去查過,知你離開前,耗八年陽壽給吳善人一家留下兩道符,倘若這都不算還恩,天底下該有多少忘恩負義之徒?”
謝長臨說到“折陽壽”時,心裏也不舒坦起來……他還知道另一件事,蘇忏的爺爺,父親,叔叔伯伯全是短命的,沒一個活到花甲之年。
成千上百的歲月在謝長臨的眼裏也不過彈指一瞬,更何況幾十年?他只寄希望于蘇忏能修仙得道,與天地同壽,可又怕凡世性命太短,蘇忏根本等不到成仙的那一天——畢竟一個掉進錢眼裏的人要成仙也确實難。
“也有道理……”蘇忏向來是個別人勸便會聽的個性,雖然偶爾也鑽牛角尖,但總會自當中再爬出來,更何況眼前當務之急不是自怨自艾,而是想辦法救人回頭。
“我懷疑嶺西跟神荼有勾搭,”心結被謝長臨兩頭一割,雖然不算解,但至少讓蘇忏騰出腦子來想這其中的關聯和破綻,他道,“否則不會這麽巧,剛好在嶺西布下迷霧的祠堂外遇到神荼,而方才嶺西也說期待與我再見……都沒定下時辰和地點,如何再見?”
“但是這兩人勾結在一起有什麽好處?”謝長臨見他實在冷的厲害,便将人直接拉起來,塞進了軍帳中。
瑤光還在睡覺,四仰八叉的霸占了半個床,玉衡聽見動靜倒是醒了過來,他兩昨晚都喝了酒,想必心血、黃紙與朱砂都怕泡進酒壇子裏,所以昨晚只醉了他們兩個。
“主人?”玉衡揉了揉眼睛,小聲嘀咕着,蘇忏伸手将他撈進懷裏,手揣進玉衡的頸子中,跟捧着個老實的取暖爐似的。
小式神并不怕冷,他只是察覺到了蘇忏指尖非比尋常的溫度,又開始念叨,“怎麽凍成這樣了?綏州氣溫低,風大還會下雪,你不要仗着年紀輕就少穿,回頭我去領兩套保暖的衣服。”
“王八念經……”蘇忏非要惹得小式神炸毛不可。
他抄出一只手來捂住了玉衡的嘴,繼續方才與謝長臨的話題,“兇屍,巴渎,還有姬人與那一腦子唯恐天下不亂的想法,恐怕不是什麽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