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這句話不管什麽時候說,都不算晚。
徐辰生盯着她看了好一會兒,确認眼前之人不是什麽攝人魂魄的妖孽所化,這才小心翼翼道,“怎麽了?忽然同我說這個。”
“不是忽然……”李沐戎正色道,“每次你去游說,或我上戰場,我都會在心裏問這一句,辰生,你願意娶我嗎?你娶我吧……倘若真的有大事發生,我也不算太遺憾。”
“而且……”她又笑了起來,燭火在眼中形成了影,都是徐辰生的模樣,“我原來真的只是喜歡蘇大哥,就像喜歡陛下,喜歡姐姐,喜歡兄長一樣,再沒有別的意思。”
“小妹……”徐辰生一時之間不知該哭該笑,他将手裏的紙筆放下,握住了李沐戎微微發顫的指尖,點了點頭,“好,我娶你。”
“那今天好不好,”李沐戎火急火燎的又道,“大家都在,陛下為父母之命,蘇大哥為媒妁之言,今天沒有打仗沒有死人就是吉日,就今天吧。”
“……”天高路遠,倘若真要求得家中同意,來回恐怕要好幾個月,他們雖說還年輕,但這種險惡的地方,從來說不得一月之中會發生什麽。徐辰生并非什麽迂腐不懂變通之輩,所以他又點了點頭,“好,就今天,我娶你。”
前後還不到一盞茶的功夫,這樁婚事就忽然成了,除了謝長林,蘇忏身份最高,既是天子兄長,便莫名被選中成了主婚人和高堂,喝了兩盞茶,匆忙中也沒紅包,他便找了兩件凡人能用的法器,全當“高堂”給的禮。
鐵甲軍上下一水的暗紅色盔甲和裏衣倒也應景,只是新郎官的酒量一般,新娘子卻厲害的很,李沐戎頭上連塊遮遮擋擋的布頭都沒有,拎起酒壇子,絲毫不知“害臊”為何物。
她振臂一呼道,“今日我跟軍師成婚,能喝的喝不能喝的別勉強,但都不許醉了,誰要是敢睡死的時候被敵人割了腦袋,我就讓蘇大哥咒你下輩子不好投胎。”
“……”蘇忏一時無語,感情自己在李沐戎眼裏就起這麽個損人不利己的作用啊?
“真好啊。”興許是此時熱絡的氛圍感染了施盼夏,她一貫蒼白的臉上也微微帶了點紅暈。蘇忏遞了一杯酒給她,鐵甲軍中喝的雜,有賞賜的禦酒,有集市上搬的女兒紅,也有留牧縣民自家釀的黃酒,蘇忏不知道她喜歡什麽,但施盼夏既是留牧縣人士,想必這黃酒就算不喜歡喝也該習慣了。
“多謝觀主。”施盼夏接過他手中足有海碗大的杯子,酒色有些渾濁,當中盛着一個渾圓的月亮。
綏州一年四季天高而日月遙遠,像這樣敞亮的夜并不常見,多是雲霧天,也不下雨,近無名河畔的邊關更是風霜凄寒。當年吳嶺西尚是鐵甲軍一名校尉的時候,施盼夏曾來過這裏,好似同樣的夜同樣的人,恍惚一下卻又物非人亦非。
“施姑娘,”蘇忏坐在她身邊,臉上還帶着笑意,眯眯的眼睛似乎從剛才開始就沒完全睜開過,他道,“不管有什麽煩心事,都不該辜負此情此景。”
施盼夏低低“嗯”了一聲,她将眼前垂下的發絲撩至耳後,又道,“嶺西曾經跟我說,他初次遇到觀主的時候,觀主還在路邊讨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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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聽到蘇忏的往事,謝長臨的耳朵瞬間豎了起來,他潛移默化的學會了縱容瑤光和玉衡的方式,前者喜歡他的頭頂,此時正糯糯的指使他往東或往西;後者喜歡他給人的安全感,此時正躲在謝長臨袖子裏打哈欠。
“讨過幾年,”蘇忏懶洋洋的笑道,“我會幹的可多了,養活自己沒問題,讨飯是不得已而為之。”
他那時候剛跟一只饕餮幹過架,受傷不輕,耳聾眼瞎的,什麽活都幹不了,只能靠沿街乞讨慢慢挨回大楚境內,倘若不是吳嶺西和吳大善人發現了他,請人診治,待他如賓,興許世上早無蘇忏此人了。
“觀主身份如此高貴之人,如何能挺過那樣的日子?”施盼夏問。
蘇忏奇怪的眨了眨眼睛,反問她,“如何挺不過?”
這世上總有更凄慘困苦之人,相較之下,他有手有腳年紀還輕,領着兩個又懂事又貼心的小式神,凄風冷雨裏也能抱着取暖,沒有什麽不知足的。
“……倘若嶺西也同觀主一樣想法,興許我們不至于落入這般境地。”施盼夏的臉上浮現出一個蒼白的微笑。
“……”蘇忏沉默了一下,望着自己碗裏的那輪明月,過了一會兒方道,“是我失職,救命恩人有難,我卻久無通信,不曾施以援手……施姑娘,吳公子心裏有一腔火熱的鮮血,倘若不是遭逢大變不會如此,你當真不能告訴我到底發生何事嗎?”
“你若見到他就會知道了。”施盼夏似乎不願意在這樣的環境中多呆,拎着一壇子酒先回了自己的軍帳,蘇忏又不好追上去死纏爛打,似乎越是上了年紀,這臉皮子就越發薄了,做不了糾纏不休這樣的事。
想到“糾纏不休”這一茬,蘇忏忽然把目光轉移到了謝長臨的身上,而這人正在把酒碗從瑤光手裏扯開,似乎是一瞬間察覺到了什麽,謝長臨微微回過頭來,沖蘇忏笑了笑。
“……”蘇忏耳根一紅,刻意的将目光撇過去了。
這一夜過得很快,各人懷揣着各人的心思,除了鑒天署幾位自重身份,沒來參與這場狂歡,就只有李沐戎和徐辰生是真的挺高興,酒過三巡,可憐的軍師大人就被拉回去洞房了。
紅燭羅帳,鐵甲森然的軍中難得見什麽柔情與八卦,衆人一溜煙将強行充作婚房的軍師帳篷裏三層外三層的圍了起來,倘若不是太不像話,徐辰生盯着燭光映出的無數人影實在睡不下去,李沐戎也不會忽然殺出來,警告道,“誰再看,明天跟我過過招”。
單論武藝,副将軍在鐵甲軍中可橫行霸道,誰也不想觸這麽個黴頭,趕緊又一溜煙的散了。
至拂曉,天邊泛了魚肚白,還在喝酒的蘇白石才緩緩伸了個懶腰。值班的将士已經換了一撥,巴渎也不是随時都想着尋釁滋事,而邊境駐軍戰線綿長,偶爾也會管一管周圍縣鎮的小閑事,倘若遇觸犯刑法或其它情節重大者,則更多的交給當地知縣或綏州知府主事,不會逾矩幹涉。
一大清早的,蘇白石一個哈欠卡在喉嚨口,就有沒眼力勁的斥候來報告說“抓到一個疑似奸細”,此人從無名河畔旁邊來,鬼鬼祟祟探頭探腦,問話對答雖然無礙,但神色卻十分的呆板,開口閉口都說要找一個人。
“來鐵甲軍找人?”蘇白石強忍着等話說完,這才重新打個哈欠,“莫非是何人家屬?”
“我看不像,”斥候道,“這人身上一股腐屍的味道,十分難聞,我總覺得不像個活人。”
可能鐵甲軍在選拔斥候時有什麽标準,比如清一色的皮膚黝黑,筋骨健壯,再比如清一色的警覺,他又道,“将軍要是想親自審他,最好還是帶個鑒天署或清源觀的人。”
蘇白石眼神一動,他面前不遠就坐着一個,還是清源觀的頭頭,倘若來的真是什麽怪物,蘇白石也想見識見識神人手段——主要是看個熱鬧,有時候道士用法器或符咒時場面盛大,凡人看了也能學個一兩手。
不等蘇白石開口,蘇忏也正聽了“不像個活人”這樣的話,意欲親自前往看看。據他所知,兇屍這種東西智商不高,把背後的控制者當“爹”,出自同一個爹之手的就是兄弟,倘若方圓百裏另有一個不同“血緣”的兇屍,肯定一股腦的将其厮殺殆盡。
倘若真如這斥候所說,是個能通人語的兇屍,蘇忏估計十之八/九出于吳嶺西之手。
可憐施盼夏還不知道的情況下,已經兒女成雙,成十,成百了。
想必這具兇屍還挺有個性,被壓在蘇白石的軍帳前,眼神卻望着練武場——那兒人多,陽氣重,自然鮮血和人肉也多,他餓得在咽口水。
“你叫什麽名字?”蘇白石大概覺得跟個屍體較勁也沒意思,不強求他看向自己,只管往下問,“哪裏人士?來找什麽人?”
兇屍志不在此,只管機械般的回答道,“草民吳嶺西,綏州月陽人士,來找蘇先生。”
蘇白石很有自知之明,覺得自己這一身忒不通情達理的草莽氣息,頂多擔的上人家一句“将軍,大帥或老大”,這先生二字可萬萬不敢領受,當即包括斥候與蘇白石之內所有人皆将目光投向了蘇忏。
兇屍面目與吳嶺西相去甚遠,想必只是作傳話之用,他到底是何人,來自何方,恐怕再也沒有人知曉了。
蘇忏忽然蹲下身子,眼睛與此兇屍對視,目光透過那渾濁的瞳孔看向另一處地方與另一個人,他道,“吳公子,你想見我何不親自來一趟?蘇忏也好還當年救命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