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蘇忏他們感覺上像是在祠堂中呆了很久,穿過黑霧回到鐵甲軍營帳的時候,也不過剛入夜。
這段時間是蘇白石留給他們休息的,因此并未有人前來打攪。等帳外的篝火燃起來,火頭軍們将一口口的大鍋架上,方才由那見過一面的紅衣壯漢先行通知,說是“晚飯時間到了,給諸位貴客接風洗塵。”
綏州風大,蘇忏手裏捧着一個湯婆子,身上穿得很暖,他微微眯着眼睛,也不知在想什麽,略微有些出神。
“王爺……”紅衣的漢子拘謹的站在蘇忏身邊,喚了他一聲。
邊塞征召的粗人,在軍營裏呆了很多年,說話直來直去,脾氣又不好,但難得在知錯就改,他還記得白天的時候魯莽沖撞了這幾位貴客,面帶赫色又道,“屬下之前冒犯了。”
“不打緊,”蘇忏聽見人聲,這才收回目光笑了笑道,“也是我們沒有事前通知。”
這紅衣的漢子也是個兜不住話的,莫名讓人聯想到錦繡宮枯井下一個人絮絮叨叨幾十年的慚愧大師。
蘇忏聽他說着軍營裏的規矩,這大鍋飯的吃法,以及綏州最美的幾處風景,又聽他說沒仗打的時候,也回家幾趟。原來這漢子名叫李崇,綏州本地人,家住的不遠,離此也就幾十裏路,家中高堂健在本人尚未婚配,上有一姊,下有一妹。
短短時間,蘇忏怕是比裏正還了解他家裏的情況。
雖是經過了祠堂中的事,但蘇忏在乎了一會兒也就想通了,船到橋頭自然直,現在就耿耿于懷不符合他得過且過的人生信仰。更何況他面前正升着火炖着菜,謝長臨透過雀躍的火光看過來,目光一如既往的不動搖,這人那麽在乎那份回憶都沒有躊躇不安,自己又瞎操心什麽?
如果說李崇在蘇忏的面前只是有些局促,那他面對謝長臨的時候便是敬畏居多了。
因綏州風土原因,生長于此地的男女老少皆高大壯實,就施盼夏那期期艾艾的身子骨裏,都能看出點原本該有的雄壯威武,更何況李崇正當二十八,無牽無挂,吃好睡好——杵在蘇忏身邊如同一座火紅的黑鐵塔。
大楚軍備充足,因而作為國之棟梁的鐵甲軍也有一套自己的着衣風格,平素有兩套盔甲,騎兵為輕甲,步兵為重甲,不上陣時無論步騎皆有一件套于布衣之外的軟甲,可擋遠距離的輕型□□。
軟甲內的貼身衣物各營房也有各營房的規矩,便于區分職能,倘若有人偷偷潛入進來,稍加盤問就能看出破綻。
這李崇乃是一名斥候,粗略懂一點道術,困幾個剛能成人形,一兩百年的小妖怪都有點吃力的“略懂”,但此人卻有一種骨子裏的警覺,當天也是他先察覺到了生人的氣息,而後才布下了法陣——的确有做斥候的潛力。
李崇不敢擅自跟謝長臨搭話,但他的目光卻死死黏在魔主的身上,撕都撕不下來,因這份敬仰作祟,他連對蘇忏的客氣都消減了幾分,幾乎是留着哈喇子道,“我什麽時候才能跟魔主一較高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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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比的是臉皮子,怕是李崇這輩子成仙得道登峰造極也比不過謝長臨了。
這話蘇忏沒有說出口,他始終覺得年輕人有想法是好的,值得鼓勵,便道,“來我清源觀修道吧,萬一修岔了,貪嗔之心不死,我就推薦你去妖魔界,給魔主打個下手。”
“……”老實巴交的李崇一時不清楚他這話是真是假,是一時戲言或有感而發,但也沒等到他弄清楚,謝長臨已經自然而然的走到了蘇忏身邊,低聲問他,“說我壞話嗎?”
“豈敢,”蘇忏笑,“誇魔主天下無雙。”
“不信。”謝長臨也笑,他的臉上很少有這麽雲淡風輕的表情,仿佛一下子能親近了,李崇剛想插嘴,卻發現這份溫柔給予的對象有限,到他身上就是呼嘯的暴風雪,李崇本能的縮到一旁,哄兩個小式神玩兒去了。
少了李崇這麽個礙手礙腳的,謝長臨習慣性的走到蘇忏身邊,替他抖了抖白色長袍上沾染的木屑與灰燼,小聲問,“阿忏,你擔心嗎?”
“有點,但還好……”也就比自己高了半寸,看着謝長臨的眉眼,蘇忏鬼使神差的拍了拍他的頭,又道,“其實也沒什麽好擔心的,我知道你在顧慮什麽,也猜得出姬人與有什麽籌碼……長臨,倘若我只是蘇忏,并非你魂牽夢萦的那個人,你該如何是好?”
“……”謝長臨的手一頓,黑色的木灰便被一陣涼風吹散了,他良久沒有說話,等大鍋裏泛出了熱氣,周圍人開始互相招呼着拿碗拿筷的時候,謝長臨才總算反應過來,輕聲道,“不會的阿忏,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歡你……普天之下只有一個你,唯這一點天不欺我。”
蘇忏聞言,眼角的淚痣随着笑紋微微一彎,似輪小小新月,他道,“長臨,你不疑我,我不疑你,還有什麽可擔心的?”
這般安慰的話,和風細雨潤物無聲,聽得施盼夏這位已經雲雨的婦人都有點不好意思。謝長臨這才反應過來,頗為歡喜的雙手一攏,将蘇忏整個人抱住了,還沒維持上兩個眨眼,不習慣與人如此親近的蘇忏便推開了他,笑道,“大鍋飯也好吃呢,你也嘗嘗?”
想必巴渎規矩的外表下早已包藏禍心,所以綏州邊境看上去和睦,但蘇白石他們仍然忙碌的很,直到鍋裏的菜都煮軟沸騰了,才來了兩個主心骨——缺了一個徐辰生。
倒不是說軍師大人如何的獨善其身,不愛跟粗人打交道,而是只有他心細如發。另兩人雖說戰場上毫不含糊,但這種時候只會閑扯淡,不僅幫不上忙,偶爾還會将徐辰生煩到忍無可忍,現下這兩位武人是被個書生趕出營帳的。
可見十分的丢臉。
這種情況一月中能見三十次,久而久之軍士們都習慣了,不見外的跟蘇白石與李沐戎打招呼道,“将軍,副将軍,又被趕出來了啊。”
“是啊,”蘇白石随手拎過酒壇子,穿過林林總總的人群,向蘇忏他們走來,一邊走還一邊道,“軍師那脾氣你們又不是不知道,急起來誰敢去礙眼哦……王爺,大鍋飯吃得慣嗎?”
鐵甲軍中的戒備森嚴,就算在這樣火熱的環境中也有人不眠不休不吃不喝的執槊或(木倉)守在外圍,等輪班的時間到了,才敢松一口氣,放下緊繃的神經,端一碗湯喝。
他們的安靜無言的守護,才讓此夜相安無事。
“吃的慣。”蘇忏正将一碗熱騰騰的大鍋菜遞給謝長臨,他的膝頭還放着另一碗,讨了點不多的辣子往上面一撒,既香又暖身子。
蘇白石看見了,覺得又親切幾分,他也愛吃辣,可不能多吃,一來舌頭受不了,二來肚子受不了,這位将軍不客氣的将酒壇子一放,人席地坐在蘇忏對面道,“說來這菜還是王爺清源觀裏的小道士煮的呢,你們修道人是不是既要面皮子嫩,還要會做飯啊?”
“兄長,怎麽說話呢?”李沐戎也樂呵呵的參與進來了,“不僅面皮子嫩會做飯,打架也是好手,還曉得些醫術……一個個跟天仙下凡似的,人好心腸好。”
“……”這都是些什麽比喻!
“蘇大哥,”李沐戎坐到了蘇忏的右側,細細端詳了他一會兒,只看得蘇忏寒毛直豎,這姑娘方才收回目光笑道,“我果然還是挺喜歡蘇大哥……”
不等蘇忏大驚失色,她又道,“但我愛辰生,我要嫁他為妻……對啊,蘇大哥,兄長,我要去跟辰生說,我想嫁他為妻。”
李沐戎豁然開朗,風風火火的站起來,酒壇子也不撿了,直沖徐辰生的軍帳。
自從蘇忏替他兩拉了姻緣,又在這荒蕪的邊塞相依為命多年,生裏來死裏去,卻直到現在與蘇忏重逢,李沐戎才發現蘇大哥于自己,只是年少時一分妄想,而對徐辰生才是銘心刻骨,非他不可。
“哎呀呀,小妹真是沖動啊。”三十有四連妻兒都沒着落的蘇大将軍居然提前體會了一把老懷欣慰,這種嫁女兒的感覺讓他忍不住多喝了兩口烈酒——只不過這“女兒”是軍師大人,李沐戎則是那只終于學會拱白菜的豬。
倘若洛明在此地,定覺得謝長臨能跟這位女将軍做個朋友,反正都踐踏過白菜園兒。
“辰生辰生。”李沐戎将簾子一掀,冷風瞬間灌了進來,徐辰生的身子骨到底不比這些筋骨強壯的練家子,悶咳了幾聲,可看清來人時,這頭疼又驀地停歇了,只剩下一點無奈,他道“怎麽回來了?”
“辰生……你娶我吧,”李沐戎望着他,“對不起啊,這話我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