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這些野獸經過了吳嶺西的手,又養在凡人乃至修士的血肉中,幾乎和行屍差不多,速度快并且殺傷力極強,已經有了成妖成魔的潛質,倘若面前是誤入此地的一般人,恐怕不消半盞茶的時間,就讓他們撕咬幹淨了。
但蘇忏他們畢竟不是一般人。
這間祠堂并不大,外面有片空曠的廣場,倘若全村人在此處說事,大半都站在廣場上,只有村裏有名望的老人,才有資格站在祠堂裏。謝長臨一揮袖,連門帶窗全關了起來,外面的黑霧越發濃郁,将好好一個大白天弄得仿佛深更半夜。
阻隔了祠堂外的虎視眈眈,凝重的氛圍反而更甚,稍微有一點動靜都被敏感的神經放大了好幾倍,玉衡拉着蘇忏的衣袖瑟瑟發抖,恨不得把自己埋進他胸前,表情卻故作嚴肅,龇牙炸毛的盯着門。
走獸飛禽也在六道輪回之中,保不齊這兔子或狼的皮囊裏就裝着一把後世賢臣的魂魄,再說它們已經聚集魔氣到了這般程度,再培養培養說不定就是謝長臨的子民,因而不能不分輕重。
“既然施姑娘曾經與嶺西交過手,想必知道如何解決眼前這種情況?”蘇忏将符紙釘在窗緣和門縫上。
他這次出門準備充分,除了袖子裏揣着的幾十張,瑤光的肚子中還有不少,加之鳳凰尾羽長生木做出來的朱砂筆既屬火又屬木,就算沒有符紙,蘇忏也能憑此降妖除魔。
“我曾見過相公封魂于行屍,用黃酒和泥堵住七竅,魂魄強行留在軀殼當中,倘若能開竅離魂,興許不需要大動幹戈。”幸而施盼夏懂得不少玄學陰陽術,否則真要交上手,難免誤傷一二才能得出同樣的結論。
“但此封魂之法缺少先例,能不能成功我也不能确定。”施盼夏又補充一句。
此人未免太過老實,蘇忏還沒來的及高興,轉眼一盆冷水潑下。
“那便試試吧,”蘇忏道,“長臨,你能抓一個進來嗎?”
話音剛落,從謝長臨的身上分離出去一道黑影,快如閃電,透牆而出透牆而入,轉眼一只灰毛皮的狼就被抓着後頸子扔在了蘇忏腳邊。
那頭壯碩的狼顯然沒鬧清楚眼前的情況,只是在謝長臨的威壓中,下意識的發出一聲狗叫,“唔”地躲到了蘇忏的身後。
顯然這種有魂魄的傀儡還懂得一點趨利避害。
蘇忏笑眯眯的俯身蹲下來,在外頭還能逞威風的頭狼弓着背縮着頭,野獸的直覺告訴它這時候還是不要妄動,這屋子裏都是些得罪不起的人。
“讓我看看。”蘇忏說着,将狼頭握在手中。這匹狼雙眼赤紅,入手冰冷,确實是死物,但與呆板無智的死物又不同,它有自己的判斷,在蘇忏的手裏頭十分乖巧,一點看不出要攻擊人的勢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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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蘇忏知道,這些不過是表象,如此一張溫順皮毛下其實包藏禍心,只要他放松警惕,讓頭狼瞧出破綻來,不僅自己遭殃,外頭伺機而動的野獸們也會趁機蜂擁而入。
蘇忏這麽想着,一只手揉了揉狼下巴上的軟毛,另一支手擎朱砂筆點在它頭頂繪出個“屍”字紋,那有一人大小的頭狼嗚咽一聲,雙眼一阖,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自中元節後,我一直覺得很奇怪,”謝長臨撩開衣裳下擺,也絲毫不計形象的蹲在蘇忏對面,幫他托着這具死屍,他繼續道,“但凡遇上阿忏你的妖魔鬼怪都是不能直接渡化的,不是生魂就是怨念太重……這次還強行将魂魄封于皮囊之中。”
謝長臨說話的時候并未擡眼看向蘇忏,但目光卻随着那雙修道人的手而動,不管蘇忏是想将頭狼的軀體側過來還是倒過去,他都像預先知道般,先調整好了姿勢。
一旁的施盼夏同玉衡全然插不上手……連話都插不上。
“我想,倘若背後真有陰謀者,定然十分了解阿忏,知道你的弱點,專而攻之。”謝長臨說完,這才偷偷瞥了蘇忏一眼,面前的人專注的盯着頭狼七竅,似乎在研究這黃酒和的泥能不能直接摳出來。
普天之下知道蘇忏婦人之仁的恐怕還真不少,只要不是罪大惡極之輩,只要能留一線生機,通常蘇忏都不會趕盡殺絕,但天下間知道他不善活字門的人卻不多,就連蘇恒這樣親近但不善道術的,都不清楚。
蘇忏一旦心虛,就會擺出一副高深莫測的表情,謝長臨頗為嫉妒的盯着他,又道,“阿忏,天下間除了我,還有誰這麽了解你?”
“……”一旁站着的施盼夏好像覺得自己悟到了什麽。
蘇忏板着臉,欲蓋彌彰的取出一張符,也不去解謝長臨的疑惑,他将符蘸朱砂往頭狼眉心一釘,符上起火,瞬間燒了個幹幹淨淨,随即,七竅中的泥土便化成一灘水連帶着早已不安分的靈魂,一起淌了出來。
“魔主,我們算起來才認識了半年不到,你當真了解我?”蘇忏見此法行得通,便又取出數十張的符紙一一蘸上朱砂,此符穿過門窗融入黑霧當中,随即鬼哭狼嚎同時消弭,但窗外黑霧仍未散,像在等待着什麽更加危險的東西。
“半年?”謝長臨垂着眼睛,祠堂中沒有蠟燭,僅靠火折子那點光根本看不清什麽,所以謝長臨早就充當起了光源的作用,整個人如同浸潤在微薄月色當中,皎潔的光芒減了一分銳利,倒多出種不可言說的深情。
他提出反問後,又道,“阿忏,我認識你幾千年了,你在想什麽,要做什麽,我都一清二楚。”
不知道為什麽,這話聽起來很有點滲人。
“是嗎?”蘇忏鬼使神差的相信了他,此人只要不高高在上的時候,還是有幾分順眼的,說話也算合情合理,沒有動不動就搬出“可有意願,與我結發”這種驚人之語。
但随即,蘇忏全身的汗毛都豎立起來,黑霧中有什麽東西正在靠近,導致他瞬間沒了心情再去想什麽“前世記憶”。
不只是他,謝長臨也同時感受到了這股威脅,他向前邁出一步,将屋子裏的人都護在身後,方才的示弱與深情全然不複。蘇忏觀他,仿佛從骨血裏觑出了“強大”二字,立于天地間,摧枯拉朽,無端造次。
“是誰?”謝長臨的聲音如同悶雷滾滾而去,祠堂外的東西腳步一停,先發出了笑聲,“魔主何必如此提防我,我可是帶着善意而來。”
這把嗓音蘇忏熟悉無比,他從謝長臨的身後站出,與之并肩,手裏的朱砂筆端閃耀着金紅色,一時之間,祠堂中竟有日月争輝之意——縱使在謝長臨的光芒下,蘇忏亦不顯弱勢。
“是姬人與,此人我比你熟悉,我來應付。”蘇忏道。
謝長臨略一點頭,将敵意收斂而去,回身将兩個娃娃抱了起來,又沖施盼夏高傲的瞥了一眼,意思是叫她放心,有蘇忏在,諸事無礙。
施盼夏不知此時該作何反應,這兩人的配合默契且相互信任,這種信任毫無緣由,哪怕現在祠堂外風雲變色,天有死劫,謝長臨也相信蘇忏能夠應付。
“神荼大人,”蘇忏也笑道,“什麽風将您吹到無名河南岸來了?”
“小公子在這邊,大楚國在這邊,我自然也在這邊。”姬人與絲毫不知道廉恥,他似乎感覺到了什麽,又道,“鳳凰尾羽用來做筆,小公子當真奢侈。”
“友人饋贈之物,讓神荼大人見笑了,”蘇忏又道,“當日我那杆禿毛筆壞在神荼大人的眉心,不知您是否還記得?”
“難忘……當時小公子這一筆當真戳下,我可會遭到反噬,今日也無法給你們送上這件大禮了。”姬人與說話永遠不知道哪句正經哪句玩笑,故而顯的陰陽怪氣,讓人毛骨悚然。
“魔主,”姬人與似乎覺得與蘇忏說話總逃不過打太極,講不到點子上,幹脆直接同謝長臨道,“我手上有一個人的記憶,自灼木梧桐下得來,不知魔主感不感興趣?”
“什麽?”謝長臨聞此言,面色一沉,與蘇忏交換過一個眼神後又道,“灼木梧桐早已伐而燒之,你是如何得來?”
“魔主天性冷漠,于此樹下得道化形,卻對此樹不聞不問,又怎麽會知道我手中之物如何得來?”姬人與話音裏的笑意更甚,“若魔主不信,可帶着小公子于明日子時至北面神壇處一會,我定不會讓你失望。”
姬人與的性子極端惡劣也不在這一朝一夕,話剛說完,緊迫的氛圍随之一散,黑霧雖然仍在蔓延,不見消減趨勢,但祠堂之外卻又陷入了死寂,顯然有放他們離開的意思。
蘇忏望着謝長臨,不必問他這所謂的“記憶”為何,也當知道與自己脫不開關系——他雖然拒絕承認,但也明明确确的知道,魔主心裏空落落沒什麽在意的東西,除了一人,一事,一句戲言與一段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