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此處荒郊野嶺已經離清源山很近了,以蘇忏的腳程以及符咒的加持,那帶着面具的女子只能眼睜睜的看着他消失在視野中。
但她并不着急,只是輕輕撩過浸了水的長發,将其別至耳後,臉上覆着的那層白色面具也摘了下來。這女子模樣很清秀,眼睛似新月,縱使不笑的時候也滿含着溫柔,但她眉宇微蹙,如愁雲拂面,看着略略有些苦相。
蘇忏回了清源觀,這女子也沒有放棄的意思,剛過一個時辰,蘇忏重新換了衣服,便有小弟子從前山而來,說是有位女施主求見觀主,正跪在陸壓道長的金身下,怎麽拉都不起來,觀主不去見她,她便跪死觀中。
“……”蘇忏自認為名氣不大,比起卓月門或其他幾位四處趴趴走的道友,他行事最為低調,所以基本上總是他自己攬麻煩上身,沒有麻煩千辛萬苦來找他的道理。
這女子卻像是認定了蘇忏,甚至還在中途設計了拙劣的陷阱來觀察他……倘若不是有舊,蘇忏實在想不出什麽特定的原因,非要請動自己出山。
“算了,去看看吧。”蘇忏一攏頭發,尾巴梢仍是有些潮濕,搭在衣服上不好受,他便随手扯一根青帶,将頭發綁于腦後,剎那間貌似少年,意氣風發。
謝長臨坐在他身邊,正在擰袖子上的水,聞言拉了蘇忏一把,“都要離開皇城了,何必耽擱這一會兒。”
“也無妨,興許不是什麽大事。”蘇忏說這話其實有點違背良心。
倘若不是大事,誰會這麽大張旗鼓的又是跟蹤又是觀察,最後還來一個長跪不起?
清源觀在沒勾搭上謝長臨這個鐵飯碗之前,雖然餓不死,但也沒什麽閑錢修葺主觀和重塑金身,所以前山諸天神仙都有點衣不蔽體,露出裏面的白釉或土胚,看起來很不講究,這也是清源觀沒什麽香火的一大原因。
那女子跪在陸壓道長的陶土像下,一身白衣,身形不算嬌小,但十分瘦削,身上的衣服濕漉漉的沒有換,頭發也耷拉着,跪着的地方逐漸映出了一塊濕陰地。
昨日風雨正盛時她可沒有茅草屋避雨,因而比蘇忏和謝長臨更加狼狽,聽見了腳步聲也不回頭,只是輕聲問了句,“是觀主嗎?”
“是,在下蘇忏,請問姑娘如何稱呼?”蘇忏見她這一身實在冷的厲害,便讓小弟子取了大氅來給她披上,瑤光蹲在那女子的身旁,撐着頭好奇心頗重的望着她。
“奴家施盼夏,綏州人士。”瑤光眨巴着大眼睛在蘇忏的示意下将她拉了起來。
小娃娃個頭不大力氣卻不小,別說一介弱質女流,就是兩百來斤的壯漢都能拽一個趔趄,可這名女子卻僅是站起身來,她的底盤穩健,不是有武藝傍身,便是與蘇忏一樣,也略通道法。
“綏州離此處有數萬裏之遙,各州府衙門之中也該有能人奇才,姑娘何必舍近求遠?”蘇忏實在想不明白,他下意識的看了一眼身邊的謝長臨,總覺得這裏頭有什麽陰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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綏州地處邊境,事故多發,與壯大之後的巴渎部落只隔一條無名河,而蘇忏不久前又在宮裏見到過他們的神荼大人——發生在別人身上興許巧合,可蘇忏周圍從無巧合。
關于姬人與的事,蘇忏只與謝長臨一人提起過,只隔半個時辰,洛明就風風火火地去查這個人了,可至今妖魔界尚無消息傳回,不知是查不到還是查不了。
而在此敏感時期,居然有個綏州來的神秘女子死氣白咧的要求蘇忏出山,奇不奇怪?
被貼上了“死氣白咧”的字條,施盼夏卻毫無所覺,她的臉色很蒼白,整個人顯的纖弱可憐,但眉目間卻有一股森然,仿佛蘇忏不答應她,她便會一頭撞死在清源山上。
“我已嫁人為妻,不敢再稱姑娘……”施盼夏又道。
興許是凍的,她聲音都在發顫,但有種沒來由的底氣。邊塞蠻夷之地游牧民族居多,就算是大楚子民也有地域之別,施盼夏從小長在那樣的環境中,大概對大氅的用法有所誤解,掀起來蓋在頭上使勁揉了揉,頭發倒是幹了,那上好的毛領子瞬間板結成一團。
“那夫人有何所求?”蘇忏看着心疼,桃花眼往下一耷拉,眼角的痣都跟着難過起來。
“我夫家姓吳……曾經與觀主有過一段緣分……”那女子低着頭,眼淚順着臉頰一顆一顆往下落,她咬着牙道,“我想請您殺了他。”
蘇忏的記憶時好時壞,關于以前的事,他能忘的都盡量忘了,但有些卻不得不記得,就比如給過他餃子的小姐姐,與綏州的吳善人。
“您是吳大善人的十九房?”蘇忏目瞪口呆,他是從巴渎經綏州下江南最後回到皇城的,也就七八年前的事,那時候吳大善人已經一把年紀了,有一位正室不算在列,另娶了十八房妾……觀這位女子的樣貌不過二十上下,吳大善人真是老當益壯啊。
“……”施盼夏方才正是傷心的時候,活生生被蘇忏的話驚到了,連哭都緩了緩,目瞪口呆的看着她唯一的救星,“……我是吳善人的兒媳。”
吳大善人雖說滿堂妻妾,但膝下只有一個兒子三個女兒,施盼夏嫁的是吳嶺西吳公子。
吳嶺西此人與蘇忏年齡相仿,人品好,文韬武略也是一時翹楚,又對道法十分癡迷,只不過所學甚雜,旁門左道、正統玄法皆來者不拒,與蘇忏結識後,因為投緣,蘇忏也曾提點一二。
後來蘇忏返京,中間隔着千山萬水,寄個書信十之有九送不到故人手中,兩人都有點随遇而來的意思,便也不強求,逐漸音信斷絕。
最後一次聽聞吳公子的消息,是四年前蘇忏去往綏州,順勢路過吳大善人府宅,誰知早已人去樓空,還是周圍的老鄰居告訴他,吳大善人舉家搬遷去西邊了,只有吳公子一人留下,他參了軍,當了個壓糧官。
明明看起來平平淡淡知足常樂的人生,不知怎的忽然冒出一個“請你殺了他”的請求,倘若不是這女子表現出來的感情太過真實與悲痛,蘇忏還以為自己年紀輕輕耳朵不好使了。
“嶺西品行端正,為人率真并無險惡之處,你既是他的妻子,何故要他性命?”蘇忏遲疑了一會兒,又道,“可是有什麽變故?”
“觀主何不親自前往綏州?”施盼夏已經收斂好了神色,方才的崩潰仿佛是一瞬間的事,她生來便是優雅而守禮的,略略福了一福又道,“我來的路上便有耳聞,說觀主幾日後便要離開皇城去綏州赴任,既然如此何不早上幾日?”
她似乎巴不得蘇忏現在就走,猴急的将吳嶺西殺了,她好收屍入棺。
蘇忏是個慢性子,可他看得出這女子情深義重,非寡道之相,倘若沒有足夠的理由,她不會催着一個完全陌生的人去殺自己的丈夫——吳大善人畢竟于自己有恩,吳嶺西又是友非敵,蘇忏的慢性子登時去了一半,幹脆如這女子所說,收拾收拾,準備明日出發。
算算時間,今晚就是謝長臨翅下點血的第七天,他一旦恢複了法力,普天之下恐怕沒什麽人攔得住,所以此去安全的很,不用帶太多人,除了玉衡跟瑤光,蘇忏便連個随身幫忙的小弟子都沒要。
是夜,許久不聞動靜的洛明終于在清源山上現身,将一卷竹簡交到了謝長臨的手中——上古無記事之物,石頭、木桌、龜甲皆可用,後來人力繁衍,才有了竹簡,至後期帛、紙皆可用,所以不管這竹簡上記載了什麽,都該在上古之後,人世昌盛之前。
“就算在妖魔界,關于這位神荼的記載也很少,挑來揀去,只有這一卷《守靈本紀》還稍微詳細點。”洛明所說的詳細點也就薄薄十幾根竹簡,實在沒什麽深入了解的價值。
他又道,“巴渎從初具雛形直到現在不過百年的時間,可這位神荼姬人與卻肯定不只百歲,而且大部分的戰亂、饑荒、天災人禍之中,都有他的影子,我都懷疑此人根本是災星轉世。”
洛明說完,瞧了蘇忏一眼,賠不是道,“抱歉蘇先生,就算是您在此災星面前,也不過是個沒開傘的蘑菇。”
“……”所以是在比什麽?
短短幾句話,基本已經将竹簡上的內容都概括完了,謝長臨似乎習慣了這麽高效的辦事手段,竹簡連開都沒開,直接收進了袖中。
他問,“倘若是你親自走這一趟,就算資料再怎麽難找都不該花費這麽長時間,出事了?”
洛明點一點頭,方才還寬松的眉眼忽然一沉,“我派了兩只烏鴉精,皆被人取頭而死。”
作者有話要說:
昂,抱歉~今天沒有雙更,但是明天有哦~是明天,明天……剛剛手癌打錯了,不是每天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