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這間茅草屋外面看起來并不大,被狂風暴雨吹的狼狽消沉,甚至不足以安身,但裏面卻還可以,安穩且幹淨,油燈、水壺甚至是暖被一應俱全,就差在外面挂着牌子,寫上——此處有蹊跷了。
蘇忏将外面濕透的外衣脫下,挂在一旁的架子上,屋裏獨獨沒有準備打火石,謝長臨跟一堆柴火大眼瞪小眼,頗有點生活不能自理的跡象。
“沒有生火的東西啊……”蘇忏喃喃的一句,過一會兒,桌子上便多了幾塊火石,那小鬼運氣不好,似乎是第一次害人,怯怯的躲在陰影裏觀望着,只等避雨的旅人困倦休息了,才敢出手。
他身上的死氣很輕薄,恐怕頭七尚未過,更沒有積累多少怨念,按體型猜測,大概還是個孩子。通常只有頭七未曾處理好的魂魄因為無家可歸,或尋家不着,徘徊失落之後才會逐漸失卻本心,變成厲鬼或怨魂,可這孩子怎麽看都不具備以上條件啊。
連蘇忏都有些納悶了,一個沒有怨恨的小孩子,為何會在空曠無人的地方弄出個茅草屋,單純為了照顧過路人?
雨依然下的很大,毫無止歇之意,狂風随之而來,漸漸連油紙傘都撐不住了。
轉眼已至中夜,蘇忏和謝長臨裝睡也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可那藏在陰影處的亡魂仍然沒什麽動靜,中途偶有兩次出來探了蘇忏的鼻息,因靠的太近,謝長臨不滿間翻一個身,便将這孩子吓的縮成一團,忙不疊的又躲起來了。
再這麽耗下去,天邊就要放晴了,蘇忏拉了拉謝長臨的衣袖,示意此人将靠過來的頭挪開點,他放柔了目光,半哄半騙的對那孩子道,“出來吧,我看見你了。”
陰影縮了縮,變成了更小的一部分,貼着牆瑟瑟發抖,這孩子膽子小的連人都不如,也不知哪裏借來的勇氣當鬼,蘇忏見喚他不出來,只好動動腿,親自走到他的藏身之處,蹲下來又道,“怕什麽?你是鬼我是人,我怕你才對啊。”
這句話似乎挺有道理的,那孩子終于肯将頭探出一點來,瞧着蘇忏小聲問,“那你怕我嗎?”
“……”這孩子想必生前挺聰明。
“出來!”蘇忏還待循循善誘,謝長臨卻沒有他這麽好的耐心,直接伸手一拉——他雖然失去了法力,但螢火蟲化成的人身本就不同尋常,這些能穿牆過木的鬼物居然真的被他一手鉗住,拉了出來。
小孩子瑟瑟發抖的站着,面有菜色,看上去又瘦又小,應當是出生于貧困之家,他的脖子上殘留着一道紅痕,像是外力勒出來的,又深又細。
“幾歲了?”蘇忏問,“怎麽在這兒幹傷天害理的事?”
“十一……”這孩子的年紀遠比看起來大,他始終對謝長臨怯怯的,連被鉗制住的手臂也不敢亂動,不安的低着頭看腳尖,“我沒有家……有個姐姐告訴我,沒有家的人頭七之後會變厲鬼害人,又說我年紀小小沒有出息,不從現在學的話,以後變了厲鬼也是要被打死的。”
他畏懼的擡眼看了下謝長臨繼續道,“姐姐還讓我在此地落戶,說會遇到清源觀的觀主,只有他才有辦法幫我。”
Advertisement
“……啊!疼!”
謝長臨聞言,手上的力道一重,這孩子的命格太弱,被魔主這麽一捏,險些有魂碎的風險,蘇忏趕緊扯開他,防止這人一怒之下牽連無辜。
一掙脫束縛,這孩子趕緊往蘇忏身後躲,細瘦的胳膊和腿蜷縮起來,幾乎不占地方,他低低抽泣着,甚至連哭都不太敢大聲,絮絮叨叨着,“我什麽都做不好,我連鬼都做不好……”
他似乎陷入了某種不能自拔的絕望中,哆哆嗦嗦着抓住了蘇忏的袖子,央求他,“爹娘,別把我扔下,我吃的很少,也能做幫傭幹活……娘,別抛下我……”
很多年前,蘇忏也曾經這樣怕過。面對刺客的刀劍,他的母親為保大楚的太子,下一任帝王,将他置于同樣的境地——不僅僅是抛棄,甚至是将他推至劍鋒下,只為拖延片刻。
倘若要蘇忏自己去選,他興許也願意替阿恒擋住此難,可傷就傷在,本該護着他的母親,卻主動将他推了出去,成了一個可有可無的犧牲品——蘇忏并非生來便是聖人,曾經許久忿忿不平。
“別哭了,”蘇忏摸了摸孩子的頭,“你可知道,同你說這話的姐姐是什麽人?長什麽模樣?”
頓了頓,蘇忏又補充道,“我便是清源觀的觀主。”
那孩子的抽咽猛的頓住了,口水一嗆,臉通紅的望向自己的救命稻草,一會兒搖頭一會兒點頭,看的蘇忏滿頭霧水。
“我以前從沒見過姐姐,而且我遇見她時,她帶着一張面具……但姐姐的眼睛很好看,像月牙,但總是不見笑。”那孩子絞盡腦汁的形容着,可他所知也有限,成長環境促就性格上的謹小慎微,更不敢妄造扭曲,所以嗫嚅了半天,還是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戴面具的女子?”蘇忏沉吟道,他與謝長臨交換過一個眼神——今日在集市上,還真就遇到過這麽一位帶着白面具的女子,只不過集市熱鬧,就算不是什麽燈節,廟會,也會擺出驅魔的面具賣,就算看見了,本也不稀奇。
這麽一位擦肩而過的路人,為何要事先布下此局,來為難兩個素不相識的公子,蘇忏反思了一下,覺得可能是自己無意中得罪了人——畢竟被他坑過的大楚子民太多,連蘇忏自己都不怎麽記得了。
那孩子似乎因為答不上蘇忏的問題,誠惶誠恐中眼淚又忍不住簌簌的往下落,哭的上氣不接下氣,生怕這唯一的救命稻草也将他抛下。
恐怕這孩子生前從無人肯聽他好好說話,所以有什麽心事,全都放在肚子裏,手指頭可憐巴巴的拽着蘇忏的衣袂,但稍一用力也能扯的出來——這孩子懂事的讓人心疼。
“放心吧,這世上無家可歸者衆而厲鬼卻極少,其中一個原因就是惡念,你這孩子心思純正,以後興許能投身個富貴人家,不會被耽擱的。”蘇忏替他拉了拉不夠蔽體的衣裳,幸好人死之後不知寒來暑往,否則今冬嚴寒,以這孩子的穿着,恐怕也挺不過去。
“等雨停了,我再送你一程吧。”蘇忏道。
一生不長,如此苦多。
天轉瞬放晴,破曉的薄光透過窗戶照進來,那孩子已經哭累了,抱成一團挨在蘇忏身邊,眼睛睜的渾圓,深怕這對自己溫言細語的神仙只是個幻象。
“走了。”蘇忏望着他輕聲道。
新的朱砂筆還沒有用過,初次點朱砂既不是為了什麽蒼生百姓,也不是對付什麽強悍無匹的魑魅魍魉——單純送一個孤魂野鬼去投胎。
那孩子仰着臉,身影逐漸稀薄,最終消失在蘇忏眼中,那間遮風擋雨的茅草屋也随之零落,原是鬼魂砌來騙過路人的,沒有魂魄撐着,不過就是幾根茅草三四木柴,別說遮風擋雨,就是點來取暖都磕碜。
沒有了這層障礙物,晨光便毫不吝惜的灑了蘇忏和謝長臨一身,他們昨日避雨的這處乃是位于皇城之外,清源山之下的荒郊野嶺。
冬初,草黃樹凋,一眼望去四周皆是蕭條一片,沒有什麽遮擋視野的東西,那帶着白面具的女子也就顯的格外礙眼。
這女人似乎從蘇忏和謝長臨離開清源觀開始就跟着他們,也不怕被發現,距離保持的不遠不近。她的裝扮特殊,細看來既有大楚的端正,也有游牧民族的精簡,袖子與褲腿具是不寬也不長,很方便行動。
也不知暗中觀察了多久,見蘇忏和謝長臨從茅草屋中脫身而出,這女子才松了口氣,冷冷清清的眉目上沾染些許微笑,剛要走上前,卻見蘇忏逃也似的拉着謝長臨就走。
“……”女子着實體會了一把什麽叫“溜得飛快”。
蘇忏的命格很不好,就是什麽都不幹也容易引起禍端,所以他比一般人敏銳幾十倍,麻煩剛有形成的趨勢,蘇忏就會自覺主動的繞道而行。
他倉皇間拉住了謝長臨的手,妖魔血冷,別說是螢火蟲,就是洛明這樣的長毛野獸只要通了靈,也都跟死人差不多,摸起來冰冰涼涼的。只是蘇忏少年時營養沒跟上,所以氣溫一降手腳也不保暖,謝長臨便常常仗着一身法力,讓自己發光發熱,而今中了卓月門的暗算,這層法力消失殆盡,蘇忏才猛然發覺,這人竟比自己尤要冷上三分。
“阿忏,我不是人,不知冷暖為何,不用太顧念我。”謝長臨道。
“……”又來了,那螢火蟲的原身莫不是變來騙人的,其實謝長臨就是肚子裏的蛔蟲成的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