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三天後,徐子清又在朝堂上無緣無故參奏了蘇忏一本,将近些日子發生的禍事一件不落的全彎曲成蘇忏的錯,要陛下祥思鄭重,最好将蘇忏貶谪到邊塞荒蕪之地。
随即迎來不少附和,裴常遠倒是想給蘇忏說兩句好話,可惜人老了,氣力不濟,辯駁幾句就敗下陣來。而向來不為所動一心維護皇兄的蘇恒這次也豁然開朗,一道聖旨降下,要蘇忏半月之後離開京城遠赴綏州。
但這也是徐子清最後一次站在朝堂上,之後他便以年老體衰為由請辭,只留任京城小學堂,當個教書育人的老先生。
是日,李如海準備了桂花蜜和各色點心,在興元宮擺下桌子,還未至遠行日,先設送行宴,讓蘇忏頗有點哭笑不得。
“都到年底了,皇兄為何非要急着走,”蘇恒咬着裝棗凍的糖殼,忿忿不平的抱怨,“你就是不想留在京裏過年。”
“哪裏的話,”蘇忏笑,“皇兄的性子有多懶你還不清楚?倘若不是巴渎蠢蠢欲動,此事幾乎迫在眉睫,我又何苦千裏迢迢跑去綏州。”
蘇恒聳肩,不置可否。
興元宮偌大的院子裏除了他兩就只有一旁伺候的李如海。謝長臨近幾日總是喜歡化作原形,昨夜被卓月門抓到機會,在翅下點了新生胎兒的臍帶血,導致他七天時間法力盡失,卓月門為防他伺機報複,也不知躲到哪裏去了。
蘇恒與蘇忏正說話間,卻見消失良久的國師忽然出現在拱門前,向來志滿意得的臉上沒有笑容,心裏正窩着火,看見蘇忏也沒有好氣。
“阿忏……”相反,早上還沒精打采的謝長臨此刻心情卻很好,手裏頭握着一根色彩豔麗的鳳羽,陽光在上面流轉,烈烈灼灼如神祇之瞳,衆人一時間全都愣住了。
鳳凰尾羽極其難得,就算是大楚繁盛之地也從未見過,更何況某只鳳凰極其注重外表,死活不掉毛,別說一室凡人,就是千百歲的妖魔都沒幾個見過的,關于此物的鬼市價格,曾經一度攀升,可說是養整個大楚一兩年不成問題。
這已經不是價值連城……連十城二十城乃至一國都綽綽有餘。
“阿忏,喜歡嗎?”謝長臨毫無失去法力的自覺,頂着一堆虎視眈眈目光了,将這無比稀罕的東西送到蘇忏面前,又道,“給你的。”
“……”蘇忏眼睛都直了,倘若這時候謝長臨提出什麽無理的要求,他準能一頭熱的答應下來。
眼看再這麽發展下去,送別宴沒吃成,先在興元宮裏發生一場械鬥,蘇恒只得充當個和事佬,擋在卓月門的面前,用眼神示意蘇忏先走。
單以他們兄妹二人心有靈犀的程度來說,蘇忏還在她的眼神裏還讀出了“不擇手段,殺人放火,給我把鳳羽搞到手!”這樣咬牙切齒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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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許久不曾回清源觀了,遠赴綏州之前,想先回觀中收拾收拾。”蘇忏禮數周全,話剛說完,拽着謝長臨就憑空消失了。
自用出感情的朱砂筆無疾而終以後,蘇忏就沒找到合适的替代品,只能拂塵與指頭交替着用,前者蘸了朱砂又心疼又難洗,後者倒是成本低,可不怎麽結實。
他沒個稱手的用具,平素就已經體現出了不方便,倘若再陷入錦繡宮枯井下那種危險的境地……謝長臨但凡一想起來,就恨自己晚到一步,睜眼閉眼,全是滿身血的蘇忏。
清源觀沒有觀主依然清淨平和,上下無事,蘇忏回到自己住處時,除了沈魚,瑤光和玉衡,也沒其他人過來多看一眼,就像是一件習以為常的事。
謝長臨手裏拿着鳳羽,上頭的毛軟而華麗,既皇宮諸人之後,又再度迷了清源觀一衆財迷的眼睛。
“阿忏,用它給你做支筆吧……可惜世上最配鳳羽的筆杆是灼木梧桐,千年前已經被人燒了不複存在,”他仿佛還頗為惋惜的嘆了口氣,“否則定能做成世間獨一無二的朱砂筆。”
“……”沈魚甚至連“暴殄天物”這樣的話都說不出來了,只盼自家觀主看在錢的份上趕緊入贅,那清源觀可以說是雞犬升天了。
“不過,我已經傳了信給洛明——妖魔道中藏有一根可浮弱水的長生木,可用來制作筆杆。”聞言,沈魚又倒吸一口涼氣,長生木雖不比灼木梧桐古老難得,法力無邊,但世上存留指粗枝幹不超過五根,還自帶香氣,乃是修道人眼裏的至寶,切片做成香囊,佩戴一年便可增五年修為。
這樣的東西削了作筆杆……心疼,肉疼,全身上下無一處不疼。
“好啊,”蘇忏腆着臉道,“剩下的邊角料也送給我呗……魔主以後要是有什麽請求盡管說,我蘇某人,以及清源觀上上下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沈魚居然覺得今日觀主的奸商嘴臉無比順眼,忙不疊的跟着點頭道,“是是是,只要魔主開口。”
此刻怕是要蘇忏賣身他都不介意了,但謝長臨卻道,“我只想跟你一起去綏州。”
這下,就連鐵石心腸的玉衡都被他感動到了。
謝長臨沒有法力這幾天,洛明本來是打算将人接回去的,一來這人好歹是一界之主,出不得意外,二來他總是閑逛在外,不替他的太傅着想也就罷了,還變着法的添亂。
洛明殺進清源觀的時候怒氣沖沖,削好的筆杆和做好的香囊一并在他手裏捏的“咯咯”作響,可一到清源觀中,他的怒火立馬消散了,甚至還樂呵呵的沖蘇忏道,“難為先生了,先生若有什麽委屈盡管同我說,在下一定替你做主!”
鬼市中怎麽都綁不上的紅線,已經悄無聲息的攀援上了蘇忏的腕子,他試過拆解,可越拆越是糾纏,修道人随遇而安,蘇忏就全當自己瞎了,看不見這惱人的紅線。
朱砂筆完成的很快,由妖魔界給謝長臨制碗的能工巧匠親自操刀,不枉費活了這麽多年,瓷器玉器青銅器甚至是一支朱砂筆,都做的渾然天成,竟比原先那支還要順手。
為報答謝長臨,蘇忏下山去采購物品時,便将他也帶上了。魔主來大楚這幾日,忙忙碌碌,不是遇到陰兵借道,便是參與冤魂橫行,都沒什麽機會到處逛逛……蘇忏拼着十五兩銀子,決定帶他見見大楚的繁華。
謝長臨的模樣就與四周熙熙攘攘的人群有些格格不入,像是個外域人,冷冷站在蘇忏身邊不說話時,頗有壓迫感,平素向來很受歡迎的蘇忏這次算是嘗到了冷遇,連拉糖花兒的小販看到他都連忙低下了眼睛。
“長臨啊……”蘇忏不得已,嘆了口氣停下悠悠閑閑的步伐,“這裏是大楚,是我的地界,況且在下雖不才,自保尚且可以,你不用時時刻刻盯着。”
跟鷹盯着剛破殼的烏龜似得,想要随時将他拆吃入腹。
“……好。”謝長臨應一聲,但他實在不知道如何親民,連中途給他抛秀絹的小姑娘都被他一眼給瞪跑了。
大楚的集市很熱鬧,比起陰森森,處處都是規矩的鬼市還要更甚一籌,饒是謝長臨見慣了奇珍異寶,也偶爾會被人力造出的新鮮玩意兒吸引,從能飛的竹蜻蜓,到五花八門的器皿、釀酒工具甚至是置于桌上的亭臺水榭……
畢竟所謂法寶,講究的是年份,一旦産生,從最初就立在極高的起點,而人造物才能在千百年中不斷進化,就算是一把鋤頭,一根筷子也在逐漸變得順手,凡人的智慧博大精深還能積累,興許總有一日能完完全全的抗衡其它五界。
這也是謝長臨在蘇恒身上看到的潛力,否則當年那一紙條約也簽不下來。
賣紅頭繩和胭脂水粉的小販頗為納悶的看着眼前兩位公子,蘇忏漫不經心的摸着手裏的蔻丹粉,小聲道,“有人跟着我們。”
“是……一路了,要抓來問問嘛?”謝長臨則拽着丈二紅頭繩,也不說買多少,一味的拉拉扯扯。
“等等,看她有何目的再說。”蘇忏又道。
“兩位兩位……我這東西賣給姑娘的,髒了色或扯松了就不值錢了,兩位高擡貴手啊!”小販一臉苦相,拱着手就差給他們跪下了。
“……抱歉抱歉。”蘇忏趕緊打落了謝長臨還在摸索的手,賠不是道,“給我扯四根五寸長的紅頭繩吧,家中有兩個孩子,年末了,帶點禮。”
“好嘞。”小販瞬間喜笑顏開,拿着尺子量出四根紅頭繩,還給包好了,說一聲客套的,“客官走好,歡迎下次再來。”
大楚雖說晴朗天氣偏多,但也不是一年到頭從不下雨,否則田地裏的莊稼指望開渠澆灌,那不臨河的地區便全幹死旱死了。
積累了一月有餘的雨雲在天邊彙聚,逐漸低垂下來,最靠邊的地方似乎略微一戳,便會倒灌銀河之水,稍微有眼力勁的商家不是收拾攤子,就是告誡客官們趕緊回去,這場雨來勢洶洶,怕不是一件衣服,一本書冊能抵擋的。
謝長臨怕是忘了翅下點血這一茬,與蘇忏急匆匆行至城外時陡然被澆了一臉水,他袖子揮了兩下,非但沒止住雨勢,反而又濺了半身水。
“……還有兩日呢。”蘇忏不得不提醒他道,“你法力盡失才五天,卓月門這次真是手黑……前頭有間廢屋,我們先進去躲躲雨吧。”
空曠平地上,一座黑漆漆不點燈的茅草屋正是鬧鬼的最佳場所,蘇忏卻習以為常,哪怕龍潭虎穴,這雨他也躲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