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驚夢
自從盛朝歌離開後,沈安然就再也不鬧幺蛾子,只乖乖坐在馬車裏趕路,安靜乖巧地好似變了一個人。小厮雖然擔心他的狀态,可更加迫切的想回到蘇州地界,便只專心趕路。
誰知就在即将跨過池州邊界的當天傍晚,天空突降暴雨,一場秋雨一場涼,小少爺不慎染上風寒,咳嗽不止,還隐隐有發燒的跡象。
小厮知道他的體質很差,擔心他撐不到沈國公府,眼看着蘇州近在眼前,猜測林王不會再輕易出手,便大着膽子找了間樸素的客棧留宿,他想着林王應當想不到他們會住在這般簡陋的地方,也算是個防範措施。
小厮給沈安然準備的傷寒藥,金創藥都被他一股腦的塞給盛朝歌了,竟是一瓶也沒有留下,他無奈只好找店家要了點民間常用的藥,煎了喂小少爺服下。但是藥效很一般,沈安然喝了一天,病情也沒見好轉,小厮不免心急。他一早就給沈國公府送了信,請他們立刻派人來接,只是一時半會兒也是遠水救不了近火。
這天晚上沈安然的溫度漸漸升高,小厮最擔心的情況還是來了,他着急的打來井水浸濕帕子,為他降溫,效果卻不怎麽好。小少爺睡前喝了半碗藥,此時正因為藥效而有些迷糊,睡夢中一直不安穩,喃喃的念“師父”二字。
見他在昏沉中也癡癡的念着那人,小厮不禁嘆了口長氣,替他掖好被子,轉身去了小廚房,守在煮藥的爐子前。
他為了早些離開池州這是非之地,前幾日晝夜不歇的趕路,小少爺病倒後他又忙前忙後,一刻不停,這時對着暖暖的爐火,袅袅的藥香,竟撐不住打起瞌睡來,頭一點一點,迷糊了半盞茶不到的功夫,就趴在一邊的土竈上睡着了。
再睜眼時卻是滿目赤紅的烈焰,四周化作一片火海,所有能燃燒的東西都被點燃了,他站在這火海的中心,溫度高的幾乎要将人烤化。最麻煩的是,燃燒時滾滾的濃煙極其嗆人,他幾乎要喘不過氣來,每一口呼吸都帶着飛揚的灰燼,似乎下一刻就要被活活嗆死在這。
這間小客棧條件很一般,屋子只有兩層,還基本都是用木材和茅草搭建的,一點火星就能燒成燎原之勢。當初為了躲避林王的耳目選擇的地方,眼下竟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小廚房的火勢很大,但勝在屋子小容易逃脫,還有個小水缸,小厮将水缸裏僅剩不多的水全部澆在身上,趕在屋頂的木質房梁燒塌之前沖了出來。
他剛跑出來,小廚房就燒塌了,幾乎就是前後腳的功夫。出來一看,整間客棧都化作了火海,只是他這間廚房卻是最先塌的,燒毀的程度明顯大過其他屋子,顯然這裏就是最先起火的地方。小厮下意識地想到他煎藥的小爐子,但他出來前無意間掃過一眼,只是瓦罐裏的藥燒幹了,爐子安然無恙,不免又疑心起來。
其實前兩日才下過雨,茅草防水,但屋子上的木材應當還很潮濕不會起火才對,可極不湊巧的是,今日刮的風有點邪性,竟是平白助長了火勢,還順道将火星吹的四散開來。
大火着在半夜,這間客棧人很少,附近的人家似乎都沉浸在睡夢中,絲毫未曾察覺此處的火情,一時之間竟然沒人跑出來救火,只二樓裏隐約能聽見有人痛呼。
小厮顧不得其他,首先一頭紮進沈安然的房間。這間屋子是客棧裏唯一的好住處,比其他房間要結實些許,但火勢也不容樂觀。小少爺渾然不覺自己的處境,還在昏睡,小厮來不及叫醒他,将他背起就往門外沖。
這時靠近門口的一根房梁被燒塌了,突然砸下來,眼看着就要砸在兩人頭上,小厮在電光火石之間猛地撲出去,将沈安然安全送到門外,自己的腿卻被木材砸中,傳出不甚清晰的斷裂聲。還在冒火的房梁燒穿小厮的外褲,燒在皮膚上,發出讓人頭皮發麻的炙烤聲。
小厮死死咬緊牙關,不發出一聲痛呼,額角的青筋暴起,他整個人趴在地上,背上壓着頗有分量的沈安然,想将他放下卻一時攢不出力氣,臉上的冷汗如雨般傾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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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正掙紮着,突然背上一輕,沈安然被放到一邊,随後有人将死死壓住他腿的房梁搬開,将他整個人抱進懷裏,替他擦拭臉上的汗水,聲音幾乎帶着哭腔,“我來了,我來了……不怕,不怕。”
這世上會這般将心比心的疼着他,護着他的,也只有采花賊了。
他擡頭去看,才發現這人臉色極差,頰邊甚至有好幾道清晰的鞭痕,還在往外滲血,整個人憔悴的厲害,衣領下面隐約能看見用來裹傷的白布,印着一灘一灘的血跡。
小厮登時目眦欲裂,眼中滿是血絲,慘白着一張臉,簡直像是只枉死的厲鬼。他嘴巴張張合合,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啞聲道,“是……林王?”
采花賊不應,只收緊手臂,固執的将他抱在懷中,渾然不管身上的傷勢,一雙眼睛明亮的吓人,死死地盯住他,滿心滿眼,堅定得像塊頑石,“不怕,有我呢,只要你好好的,黃泉我也能下。”
小厮呆呆的看着他,随即傻乎乎的笑起來,笑着笑着眼角突然源源不絕的流出眼淚,他明明咧着嘴,彎着眼在笑,看上去卻比嚎啕大哭還要傷心痛苦。
當年為了讨生活犯下的過錯,時至今日竟然要他的愛人來償還;年少時放縱自己留下的罪責,終究竟是他的愛人來背負。
縱是千般後悔,萬般自恨,也彌補不了這份因果了。
就在他二人說話的當口,原本正昏睡着的沈安然突然心有所感,竟悠悠轉醒,睜開眼就看見滿目沖天的火光。他一時還未真的回過神,只是傻傻的望着熊熊燃燒着的房子,突然瞪大了眼,念了一聲“木人”,便一骨碌從地上爬起,跌跌撞撞的沖回了火海中!
小厮正在痛哭流涕,采花賊手忙腳亂地替他拭淚,低聲安慰,兩人都沒在他身上分神,根本沒料到他這般突然的舉動。待小厮餘光掃見他的背影,霎時意識到事情不妙,大吼一聲“回來!你想死嗎!”,說着便想從采花賊身上離開,沖過去攔住他這找死的行徑。
可他忘了自己一只腿已斷,剛剛發力便一陣鑽心疼痛,疼得他眼前發黑,無力的跌坐回原地。加之采花賊見他要走,兩只手臂鐵箍一樣的将人困住,一步也不讓他離開。
這一耽誤,沈安然已然跳回了熊熊燃燒的屋內。他穿着淡青色的錦袍,滿臉病容,腳步虛浮,全靠一股意志力強撐,袍角一閃,便消失在熊熊大火中。
小厮眼睜睜看着他消失在視線中,呼吸一滞,他大概猜到了沈安然回去的緣由,不過是個不值錢的物件,至于拿命來賭嗎?可他轉而又想到采花賊,回頭望向他,只見這人一臉“任你打罵,但我絕不能讓你去冒險”的堅定神情,默默地伸手摟住了他的脖子,蜷進他懷中。
至于啊,當然至于了,若是盛朝歌最後沒有選擇沈安然,那個不值錢的物件,興許就是他給小少爺留下來的唯一的念想了。
他是沈安然此生第一個喜歡的人,或許也會是最後一個。
沈安然沖回屋內,床鋪已經燒起來了,他用衣袖捂着口鼻,抗着高溫和濃煙在大火裏瘋了一般的尋找。他剛剛從昏睡中醒來,腦子還不清醒,完全是在用本能行動,一時想不起東西放在哪,只是一通亂翻,好半天才從燃燒的櫃子裏把自己的包袱扒拉出來。
本來織錦面料的包袱在櫃子中得以短暫的幸存,可在拿出來的時候不小心被火舌舔舐,立刻着了起來,沈安然慌慌張張的将着火的包袱抖開,用腳一通亂踩,勉強壓制了火星。他随即撲在地上,仔細的翻找,終于從層層衣物的包裹中,找到了一個小木人。
那木人刻得十分精細,端眉正目,堂明氣清,正是盛朝歌離開前贈與他的那個。而他自己刻的木人早在包袱抖開時就滾到了一邊,被附近的火苗沾染,燃燒起來。可他渾不在意,将這幾個月的心血抛之腦後,只将師父送他的那個木人揣進懷裏,護在胸前。
火勢越來越大,屋頂已經傳來不堪重負的聲響,沈安然找回了木人,心中的大石頭倏然落地,立刻往門口跑去。誰料一根被燒得黢黑的房梁當頭砸下來,他一心都想着出去,竟是完全沒注意頭上的動靜,被那合抱粗的木頭結結實實的砸中後背,當即嘔出一口鮮血,摔倒下去。
那木頭順勢一歪,又砸了他的後腦一下,随後便整根壓在他身上。沈安然被砸趴在地,鮮血從發絲中湧出,不一會就覆了他半張臉,他拼盡最後的意志,用手把懷裏的木人往衣服深處藏了藏,随後一癱,趴在地上再沒有動靜了。
若不是沈家的救兵來得及時,沈安然大概就死在那場大火中了。沈國公府的人馬早就上路了,只是得了沈國公的吩咐,不必趕得那麽急,教那小少爺吃吃苦頭也好,便慢慢悠悠的走在官道上。
可不久便收到小厮傳信,知道沈家小公子染了風寒,身邊無藥,一行人才匆匆忙忙的趕起路來,還沒到便看見濃濃的黑煙,大驚,立刻趕到客棧力挽狂瀾,救沈安然于水火。
沈安然後背燒傷,還斷了兩根骨頭,幸好沈國公府能人雲集,醫術高明的也不少,加上宮裏請來的禦醫,總算讓他轉危為安,只是昏迷了十幾日後醒來,竟是記憶有損,還當自己尚未弱冠,說出的話牛頭不對馬嘴,不過好歹還知道自己是誰,身邊的人也能認個大概,不影響日常生活。
與他相比,小厮的傷勢更加麻煩,砸中他的那根木頭燒得很旺,将他腿上的皮肉都烤焦了,加上腿骨折斷,一只小腿竟是就這樣廢了,就算拼力治好,下半輩子也是個瘸子。
沈國公來看過他幾次,态度和善,表示他可以一直留在沈國公府,繼續照顧沈安然。但小厮卻不願再留在這裏,他謝絕了沈國公的好意,決意請辭,并感謝國公府這些年的照拂。他離開前将在池州發生的所有的事,一事不落的交代清楚,包括盛朝歌,包括林王。
沈國公不愧是武延帝的心腹,他聽完小厮一席話,臉色竟是分毫未變,就算聽見小厮懷疑客棧着火一事是林王手筆,也是波瀾不驚,只淡淡的揚了揚眉毛。最後留下幾盒好藥,溫聲安撫一番,便步履輕快的走出門去。
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