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舊友
待進得蘇州主城,他才終于緩下腳步歇上一歇,連日奔波難免疲憊,他牽着那匹累得像死狗一樣的懶馬,慢悠悠的走在街上,準備尋間客棧先住下。
先前說過,江州位處整個大平朝疆土的正中間,故此江州以南稱江南,以北稱江北,東西亦然。蘇州便是江南一隅,可因為沈國公府在此,帶的此地格外繁華,算得上是整個江南最為富庶的地方。
這種富庶肉眼可視,且看這道路兩旁的無數商家,門庭華麗,色彩有致,鮮見路邊攤販。最能體現一個地方是否繁盛的青樓妓館,在此地數量不多,規模卻不小,不見一人出來招客,但是門庭若市,熱鬧非常。
人只有衣食無憂,才有精力尋歡作樂。
對面有馬車駛來,盛朝歌便往路的另一邊讓了讓,正好走過一家招牌明亮的妓館,正好遇着裏面的客人出來,正好聽見有人溫聲說道,“方公子,慢些走,當心門檻~”
這聲音清亮,卻透着股說不出來的嬌媚,聽得大師兄雞皮疙瘩掉了一地,他擡頭去看,和一位正走出來的俊秀青年打了個照面。
面如冠玉翩翩公子,正是大師兄那位碎劍的摯友,方宴溪。
這方宴溪自從碎了赤心劍後便恍若變了個人,盛朝歌回雲宮山後從段仗義那處打聽他的近況,才知他回去以後便流連妓館,同許多小倌暧昧不清,最近倒是收了心,聽說要娶個小倌館的頭牌過門。
盛朝歌就奇了怪了,怎麽一個兩個的受了情傷就開始葷素不忌,若不是師父表現出了截然相反的狀态,他都要以為男人失戀都是這般自甘堕落了。
不過他那位三師弟沒受情傷也很放浪,如今同那位美人瞧着還算不錯,只是不知道将來若是失了戀,會是什麽反應,是變本加厲,還是一反常态?不知這輩子有沒有機會看見。
老友相逢,方宴溪非常熱情的邀請他去家中暫住,既是準備成親,自然要置辦房産,他便在寸土寸金的蘇州買了間宅子,還準備買幾個仆從。
宅子不大不小,格局講究,內飾雅致,環境清幽,庭院裏種着高聳的竹子,竹林間還藏着一只灰毛兔子,頗有幾分隐居于世的感覺,不過盛朝歌看着卻不由得皺緊了眉頭,“你哪來這麽多錢?”
方宴溪挑着眉毛笑了下,口氣滿是嘲諷,“萬剎堂給我的賠禮。”
當時二人從萬剎堂匆匆離開,方宴溪碎劍而走,盛朝歌早就料想到這事不會輕易了結,果然他們之後還有接觸,但從他的神色來看,這接觸卻不怎麽美好,說不定還讓問題惡化了。
但眼下明顯不是說這些的時候,須得找一個合适的時機讓他自己說出來,大師兄化身知心朋友,生硬的轉移了話題,“你當真要成親了?”
方宴溪聞言神情柔和下來,垂着眼低聲念道,“青璃待我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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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璃便是那位頭牌了。這人也是個人物,原先是個清倌,擅簫,一曲斷人腸,長得清俊出塵,帶點仙氣,但性格高傲,棱角鋒利,不是個像看上去那般好說話的人。
多少達官貴人千金求他一夜都沒能成功,把他惹急便會寫詩罵你,貼的滿大街都是。後來不知怎麽突然挂牌,惹得許多人打破了頭去搶他初夜,最後被一位貴族公子以五萬黃金買下。
誰曾想,這一夜卻是上下颠倒,那貴公子花了五萬黃金,賣了自個的第一次。他自覺丢臉,沒敢鬧大,只惡狠狠的放話讓青璃等着。但他出來的姿勢太別扭,一下就被深谙此道的諸位貴族看出端倪,流言頓時傳遍蘇州,最後甚至傳去京中。
當時沒争過他的其他人紛紛大呼好險,卻意外挑起了極個別人的好勝心。青璃越是難啃,越能勾起他們的征服欲,有幾個身價不凡,打小練過功夫的自認為勝算很大,摩拳擦掌的等着第二天晚上的争奪。
誰知第二天卻被告知,青璃累了,暫時不接客,連曲也不吹了。這一歇就是大半個月,第二個買他一晚的人有點武功,力氣也大,他昂首挺胸的進去,第二天早上扶着牆出來。
從此以後除了好這口的人以外,再也沒人敢點青璃了。在方宴溪之前,青璃已經閑了許久,這麽上趕着送到嘴邊的,青璃估計也是第一次遇見。
“你心裏有數最好。”盛朝歌微微颔首,跟着他走進庭院,忽見涼亭內的石桌上放着一筐新鮮蘿蔔,便取了一根出來。
那灰兔子突然從粗壯的竹筍後面竄出,一頭朝他紮來,奔勢猛如虎,在他跟前穩穩剎住車,讓那蘿蔔剛剛好停在嘴邊,就着他的手咯吱咯吱的啃起來。大師兄順手揉了一把,肉乎乎,毛茸茸,手感和小少爺不相上下,于是情不自禁的又多揉了幾下。
灰兔子一邊吃一邊被撸,舒服得叫了幾聲,方宴溪也湊過來從頭到腳撸了一把,然後順手拿過籃子裏的小鏟子,走進竹林裏刨了幾根新鮮竹筍,用來招待友人。
這竹子瞧着品質非凡,竹筍自然也是不俗,又是自然生長的,算得上是野山珍了。不過盛朝歌自小住在雲宮山上,什麽野味沒吃過,段仗義為了省錢,隔三岔五的派人去山下采野味回來入菜,這種竹筍也屢見不鮮了。
離吃飯還有一陣,方宴溪也不急着做菜,引了盛朝歌進屋裏坐。松鶴水墨圖的屏風,後面置了一正正方方的矮塌,上面擺着幾個蒲團,一方小幾,還有一套煮茶的工具。
燒炭煮水,洗茶泡茶,方宴溪端坐在蒲團上,低垂着眼簾,手法純熟,一舉一動如行雲流水般順暢自然。經屏風遮擋後,熹微的日光籠在他身上,盛朝歌一霎那好似看見了那個被樹枝劃傷臉頰,鮮血低落滿襟,仿佛立刻就要哭出來的青年。
室內靜谧,只聞井水煮沸的聲音,煙霧蒸騰而起,沁人心脾的茶香彌散開來,他随手遞了一杯給盛朝歌,“你怎的會來蘇州?”
“尋人。”盛朝歌抿了一口茶水,心生贊嘆。師父宗潮音常年飲用雲霧茶,大師兄自然也有口福,這茶雖比不上獻給帝王的貢品,卻也沒差多少,可惜他品茶能力有限,喝不出這是什麽茶,不過想來同這宅子的來歷差不多。
說來好笑,他師父瞧着仙風道骨,對于品茶這等雅事卻是一竅不通。皇宮裏每年都派人送東西到雲宮山,段仗義本着不拿白不拿的想法,一概全收,只是不敢讓宗大師知道。故而宗大師像喝水一樣喝了十幾年一葉百金的雲霧茶,一點都沒覺出不對來。
盛朝歌與方宴溪相識數十年,這人又心無防備,大師兄自然對他了如指掌,知道他原先根本不懂煮茶這門技藝,便疑惑道,“你這煮茶功夫和誰學的,這般講究?我看宮中的茶師也不過這般了。”
意料之外的,方宴溪動作猛地一頓,甚至将茶水都潑灑出去一些,他面上的神色又變得奇怪起來,眼神亂飄的含糊道,“胡亂模仿的,沒什麽大不了。”
他一向心思純淨,藏不住事,即便是碎了赤心劍,在煙花之地堕落,也是本性難移。從踏進這間宅子起,盛朝歌心中的疑慮就不曾消散過。雖然這宅子收拾的井井有條,東西也齊全,卻根本不像将要成親的新房。之前說過,這裏完全就是一個大隐于市的居處,門樓樸素,內有乾坤。格局之嚴謹,裝飾之貴重,非皇家不能有。
單就他手中現在握着的茶盞,就絕非凡品。一整套茶具都是蘭胚冰裂紋,這可是官窯才能燒的花樣。萬剎堂的殷安就是皇城裏出來的人,這宅子從上到下,就像是為他量身定制的。可眼下竟落在了方宴溪手中。
“宴溪,我再問一次,你是當真要和那位頭牌成親嗎?”
方宴溪莫名其妙的看着他,“當然啦!我聘禮都下啦!”
盛朝歌仔細觀察他的眼神,發現他這話說得真心實意,全然不似作僞,索性繼續問道,“你确定成婚之後就要與他常住此處?”
“是啊!不然我買它幹嘛?”方宴溪忍不住問道,“你怎麽了?到底想說什麽?”
得,盛朝歌确認了,這傻小子根本不知道這宅子真正的來歷,也是真的要娶那位頭牌過門。可惜了殷安這間用心布置的宅子,最後竟然成了他人的嫁衣裳,只是不知道這屋子是不是殷安授意的,若是,這可真算是一報還一報。
事已至此,多說無益。大師兄搖搖頭,一口喝盡茶水,“一路上風餐露宿,滿身塵土,待我先洗漱一番,再嘗嘗你的手藝有沒有進步。”
這時不過午前,下午再去沈國公府不遲,去之前他得先換身幹淨衣服,打理好儀容,免得丢了雲宮派的臉面。否則若是給段仗義知道了,免不了又要挨批。
既是要成親的人,少不了要磨練一下廚藝,方宴溪動作麻利的做了五菜一湯,盛朝歌不吃只看,就知道這人下了功夫。消息上明明說他整日沉醉于煙花柳巷,也不知他哪來的時間學習這麽多東西,看來耳聽為虛,還是眼見為實。
飯後盛朝歌取出包袱來收拾,方宴溪靠在椅子裏喝茶,順道瞟了一眼,發現他包袱裏裝的盡是些吃食和少年佩帶的小物件,不由得帶了些深意道,“呦,這是給誰準備的?這世上誰有這麽大本事,能讓盛道長這麽費心?莫不是你這次來尋的人?”
大師兄正好取出一塊金絲包裹的翠玉來看,手指摩挲了幾下,“嗯。”
方宴溪登時被挑起了興致,一下從椅子上坐直了身體,“人在蘇州?姓甚名誰,說來聽聽,下午我帶你去找,蘇州我熟!”
“沈安然,沈國公府小公子,你熟?”提起小少爺,盛朝歌無意識地勾了勾嘴角,語氣帶笑。
“沈安然?!”方宴溪大驚失色,有些慌張道,“可我聽說那小少爺回蘇州的路上遭逢大禍,失憶了啊!”
咔嚓!
盛朝歌手裏的金絲翡翠摔落在地,發出清脆的碎裂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