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段仗義
處分了三師弟後,宗大師就閉關了。盛朝歌覺得他師父不是去閉關修行,而是反思自己的教育問題去了。
武林大會在即,後山卻只剩下他一個能掌事的,一時脫不開身,蘇州之行只能一拖再拖。之前那封信想來也該到沈安然手中了,以那小子的性格,一定會回信,盛朝歌寫信苦手,不準備繼續為難自己,只等着收到回信,再結合小少爺所寫的內容回信便可。
盛朝歌之前兩次受罰攀爬的崖壁上有兩處天然石洞,不深,洞口狹窄但內裏寬敞,外部樹木虛掩隐去了崖上的聲響,耳邊只聞江水滔滔,正适合閉關打坐,面壁思過。其中一個是專門為從小就調皮搗蛋的三師弟準備的,另一個一般是他和二師弟輪流用。
宗大師雖然關了三師弟禁閉,但盛朝歌不能不管。他起先以為這小子只是皮外傷,誰知道一試脈發現傷勢極重,師父竟是下了死手。他醫術一般,只能找來段仗義幫忙,然而段仗義就是萬惡之源,師父知道的,他都知道,師父不知道的,他也都知道。
所以段仗義一進石洞,看見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的三師弟就樂了,還很不地道的笑出聲來,“平時瞧着機靈,怎麽這次這麽蠢,你師父的逆鱗你也敢戳?你的那些事我還是挑着說的,若是都告訴了師兄,我恐怕只能來替你收屍了。”
他說着又不自覺的發散了思維,“啧,若是收屍這棺材和葬禮是少不了的,不知道又要花去多少銀兩。雖然你是受罰,但怎麽說也是師兄的親傳弟子,辦的簡陋了恐說不過去呀……”
他說着就伸手給三師弟把了脈,頓時安心道,“還好還好,暫時死不了,這筆錢暫時省了。你們是不知道,這派裏每天的花銷如流水,能省一點是一點……哎,要是雲宮派也有一兩個像沈家三公子或四公子一樣能賺錢的人物就好了……”
盛朝歌要是還聽不出來他話中的深意,那這副黑心肝也就白長了,但他偏不搭話,也不着急,站在段仗義身邊,兩個人一起圍觀三師弟的慘狀。可憐的三師弟渾身是血的躺在地上,因為意志力強大,一直保持着清醒,就和這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兩個人大眼瞪小眼。
段仗義見他不吱聲,又長籲短嘆一番,随後慢吞吞的摸出一顆丹藥來,幫三師弟吊住命,免得他死了,“這一顆藥煉制花費的名貴藥材可不少呢,硯之啊,這錢就從你的月例裏扣啦~”
盛朝歌看着,一本正經地道,“你幹脆幫他把內傷治好,留着外傷就行,不然我須得時常來看,怪麻煩的。”
三師弟:“……”這怕不是個假師兄。
段仗義搖搖頭,也非常正經的回答道,“不行不行,若是被師兄知道了,我要被打的。沒事沒事,我把這瓶藥留下,他覺得自己不行了就磕一顆,死不了的。”
這個八卦大王雖然武功一般,但是醫術是雲宮派頂好的,他說死不了就一定死不了,盛朝歌想了想道,“那好吧。”然後拿過藥瓶,貼心地放在了三師弟滿是血污的臉頰旁邊。
三師弟:“……”你們怕不是魔教派來的奸細。
大師兄順便放下一筒清水和一碗白粥,就算大功告成,和三師弟道了別就要離開。段仗義臨走前還故意蹲下身,用手指戳了戳他臉上的傷口,不輕不重,但足夠作為提醒,“年輕人,張揚任性點沒什麽,但是別拿自己和別人的感情開玩笑……要遭雷劈的。”
他神情似笑非笑,是他一貫的樣子,但是沒人會把他的話當成玩笑。三師弟垂下眼簾,他張開嘴,聲音低沉卻不破碎,“過些日子會有一封信寄給我,到時還勞駕師叔親自送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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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仗義愣了愣,不易察覺的皺了眉,低頭俯視他。三師弟卻不肯再多說,段仗義眼中終于洩出怒其不争恨之情,也懶得追問,只應了一聲,背着手出去了。
段仗義說不給治,那就是真的不給治,他留下的那瓶丹藥對三師弟的內傷效果微弱,好在宗大師給他留了一線生機,沒有致他于死地,他在石洞中磋磨了十多天,終于勉強能動了。盛朝歌一日三次給他送飯,體諒他身體不佳,送的都是好消化的素粥,偶爾帶點肉沫。
雖然之前嘴上抱怨了一番,但真的做起來卻不見他厭煩,前幾日還帶着清水和帕子來給他簡單擦拭了血跡,換了一身幹淨衣裳。
他蹲在地上饒有耐心的給他擦洗身上大大小小的傷痕,三師弟倒是能忍,面不改色心不跳,好像那些正在流血的傷口不是他的一般。不多時卻問了一句不相關的話,“大師兄,這幾日可有飛鷹傳信入後山?”
盛朝歌眼睛都不擡,淡淡道,“好像是有一封,昨天晚上到的,被段仗義截下了。”
三師弟原本死氣沉沉的臉色頓時鮮活起來,急切的抓住大師兄的手腕,“截下了?他可說何時給我送來?”
盛朝歌動了動手腕,發現這小子雖然重傷,力氣卻不小,死死地鉗着他,便用上真力氣掙開了他,“我看他這次對你動了氣,想來不會輕易揭過,那封信斷不會輕松送進你手裏,你最好有個心理準備。”
三師弟的神色不可避免的黯淡下去,喃喃道,“師兄說的對,他定要替師父出口惡氣的。”
“你到底說了什麽?竟将師父刺激至此?”
三師弟抿着嘴不搭話,轉而問道,“大師兄,你對那位沈姓的小公子,如何想的?”沒等盛朝歌回答,他又自答道,“大師兄同我不同,定是認真的。”他說完就恢複了原先半死不活的模樣,任大師兄如何問,都不再說話了。
他到底是從小習武,又被宗大師喂過好些名貴藥材,身體底子好,這般傷勢也能憑借自身稍稍恢複些,加上他對那封信日夜期盼,求生的意念強烈,故而段仗義按照約定來送信的時候,還小小的驚訝道,“幾日不見,師侄氣色好多了嘛!看來我那一瓶上好的吊命丸效果不錯啊,可以吩咐丹坊放心制作了。”
三師弟:“……”合着你拿我試藥呢!
随後段仗義毫無師叔侄情義的繼續打趣他一番,最後才在他憤怒的眼神中從袖子裏掏出信件,擡手要遞給他,三師弟的眼睛立刻亮了起來。
然而他站在那裏分毫未動,連腰都沒彎,手裏捏着信,只是保持着要遞給他的動作,卻沒跨出半步。三師弟擡頭看他,就見這人還是那張笑眯眯的臉,看不出一點故意懲治他的意思,舉手投足間卻滿是惡意。
想來是之前當着盛朝歌的面不好發作,怕毀了自己偉岸的形象,今日便避開旁人,肆無忌憚的教這位師侄做人的道理。
三師弟這時候仍是重傷未愈,僅能勉強靠着石壁癱坐,卻是站都站不起來。饒是如此,為了那封不知從何處來,何人寄的信,他卸去力氣趴在地上,一點一點艱難的朝段仗義挪動過來。
“你潇灑恣意二十多年,還從未像今日這般屈辱狼狽過吧?”段仗義笑着,仔細打量手裏的這封信,“那都是因為師兄将你放在羽翼下護着。可你呢?你明知他心裏恨極了薄情之人,卻還說出那樣的話——不過是個好皮相的玩物,有什麽要緊?你自己說說,到底要不要緊?”
他模仿着三師弟當時語氣,正在地上拼命爬過來的人聞言動作一滞,段仗義卻惡狠狠的道,“要是依我,你早就死了。”
三師弟重新爬動起來,直爬到段仗義面前,仰着頭朝他伸手,他手上還有被宗潮音打出的傷痕,皮肉外翻,血肉模糊,很是凄慘,他卻感受不到疼痛似的,用這樣傷痕累累的身體爬動,原本結痂的傷口被這般一折騰,又撕扯開來,在光滑的石地上留下模糊的血痕。
“信,給我。”
若此時這般諄諄懇求的換成雲宮派的仇人,段仗義一定将信展開放在他眼前,然後當着他的面撕碎。可偏偏眼前的人是他看着長大的小兔崽子,其實早在三師弟快要入世前,段仗義就對他的心性有些不安,他入世後整日流連于妓館,段仗義看着收到的情報非常掙紮,最後只挑了不那麽過火的一部分講給宗大師聽。
可他最擔心的問題到底還是發生了。宗大師的三個徒弟雖說在感情上都不同程度的受到了師父的影響,從根本上來說都是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心思,可三個人表露出的狀态大相徑庭。
盛朝歌潔身自好,二十七年了連姑娘的手都沒摸過,遇見喜歡的人一味試探,退縮,思慮。而三師弟則是徹底解放了自我,縱情聲色,遇見喜歡的人後堅決不承認,一味逃避,嘴硬,糾結,最後說服不了自己,就開始故意欺負折磨喜歡的人,希望把人家吓走。
宗大師未嘗不知道徒弟的心思,只是被那些話狠狠戳中了舊日的傷口,原本就腐爛到無法愈合的創傷被重新撕開,宗大師無法面對自己一手養大的徒弟說出那種話的現實。
段仗義與宗大師是可以托付生死的兄弟,他自然站在宗大師這一邊,這不,故意避開了盛朝歌,來替師兄出氣來了。
他氣勢洶洶的把信扔到地上,冷哼一聲轉身離開,結果剛出洞口就看見他家師兄正站在洞邊的雜樹上面無表情的望着他。是真的沒表情,看不出絲毫情緒,好像他頂着的不是一張臉,而是個面具。
段仗義:“……”難得裝腔作勢一把卻被師兄逮個正着怎麽辦?
宗大師也不跟他啰嗦,揪住他的後領,将人拎了回去。段仗義像只雞崽一般被他滴溜在手裏,不死心的和他讨饒。
石洞內的三師弟将信撿起,封口處的紅泥完好無損,他費了一點力氣才打開,小心翼翼地抽出信紙展開,一字一句的閱讀起來。
“硯之親啓——”
信紙上的字跡清秀卻不失風骨,字裏行間都透着小心翼翼,努力的把控着距離,只最後一行字略顯親近,“思君康健安樂。”
還記得初見時他故作老練成熟的模樣,卻很快就露出了馬腳,又單純又天真,根本不像魔教的人,可他并不傻,應是察覺到了自己的情緒,所以才會寫出這麽生疏有禮的信來,連表達對自己的思念,都只敢在最後才用上一個“思”字。
三師弟将信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忍不住又從頭看過,來回看了五六遍才罷休,最後将信原樣疊好,本準備揣進懷裏,但很快發現自己身上重新染上的血跡,轉而将信妥帖的放在了自己尋常枕着的那塊石頭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