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無心之人
一封短短百字的信,盛朝歌删删改改七日有餘才終于完成,原本準備此間事了便去蘇州一趟,誰料三師弟無意中說起,他才想起下個月的武林大會,只好默默地揉了一張快要完成的信,重新寫起。
這次對魔教的試探戰大獲全勝,雲宮派無一傷亡,年輕的小輩們初次經歷正邪之戰便是大獲全勝,難免控制不住欣喜之情,說說笑笑的踏上了回山之路。
入化壇一戰結束後,二師弟突然冒出來,說了句他不回去,就利落的離開了,盛朝歌到現在都沒搞明白他到底是來幹什麽的。千面郎每日對茱萸嚴盯死守,卻始終沒有發現林王的後手,不死心的跟着袖水坊的隊伍回池州了。
跟着他一起回山的三師弟在路上大醉了一場,拉着盛朝歌說了許多話,他步伐淩亂,前言不搭後語,但大師兄看見他的眼神非常清醒,那并不是一個醉鬼該有的眼神。
他們師兄弟三人在性格上千差萬別,但在感情上卻深受宗大師影響,都謹慎而固執,強勢而專情,一定要有十足的把握,才敢邁出最後的一步。說的好聽是自尊自愛,說的難聽就是膽怯自私,生怕自己受到傷害,為此不惜傷害別人。
盛朝歌拜入宗大師門下的時候,雲宮派還是一個籍籍無名的小門派,他也不過是個小不點。當年的宗大師只有二十出頭,已是一頭白發,眉眼尚且溫潤清秀,他那時身體不好,時不時就會卧病在床,但武功已經相當不俗,在當年的小不點眼中,師父就是這世上最強的人。
直到有一天,段仗義親自送來一封紅泥封口的信。宗大師一臉平靜的打開,卻很快面色煞白,情緒起伏之下生生嘔出一口鮮血。小不點藏在窗沿下,親眼看見頂天立地的師父抓着那張薄薄的紙,眼淚一滴滴的砸進地上的血泊中。
段仗義手忙腳亂地扶住他,哽咽道,“将軍,忘了吧!忘了吧!都結束了,事已至此您還有什麽放不下的呢?!”
宗潮音猛地擡頭,一把揪住段仗義的領子,額角青筋暴起,目眦欲裂,嘴邊滿是殷紅的血跡,他嘶啞着聲音吼道,“怎麽放下?!我的年華,我的忠義,我的愛情,全部!全部!你讓我怎麽放下?!啊?!”
一向嘻嘻哈哈的段仗義也猛然失控,一把揮開宗潮音的手,厲聲斥道,“可不放下又能怎麽樣?!你還以為他會舍棄萬裏山河,跑來與你踐行當初的諾言嗎?!醒醒吧!你想守着這個虛假的夢境活到什麽時候!”
他說着一把奪過宗大師手中的信紙,展開放到他眼前,強迫他面對現實,“你看看!看看!不光是芙皇後有孕!後宮還有四五個女人都有了!你呢?!你身上的毒清幹淨了嗎!你還想這樣自欺欺人到什麽時候?!”
宗潮音面色蒼白的幾近透明,唯獨嘴邊的血跡紅的刺眼,他本在流淚,聽完段仗義的話後卻突然仰面大笑起來,笑得撕心裂肺,痛不欲生,“自欺欺人……哈哈哈……自欺欺人!”
師父大病了一場。
短短十來天就形銷骨立,向來挺直的脊背彎曲成路邊垂死的老樹,不見絲毫活氣。然而日子還是要過下去,段仗義一度以為宗潮音會想不開尋死,可他最終還是熬過來了。只是再不見曾經少年,不見往昔的飛揚快意。
宗大師在武學上傲視群雄,在情感上卻一敗塗地。這讓師兄弟三人心中認識到一個事實,再強大的人,也承受不起至親之人的背叛。
三師弟抱着酒壇子,胡亂的說着他心上人的好,說他容貌之美世間難尋,偏偏被養的單純天真,容易害羞臉紅,在感情一事上情窦初開,青澀得可愛,真真是個只應天上有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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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朝歌明知他是心中有事,借酒裝瘋,卻不搭他的話茬。他這個三師弟瞧着是個潇潇灑灑,落拓不羁的劍客,其實內心裏還是個孩子,欠收拾,欠管教,非要栽個大跟頭,才能真的長大。
大師兄坐在他對面,不緊不慢的喝着酒,三師弟說了一陣沒聽見回應,倒也不在意,低低的念道,“他是個極幹淨的人,不像我,早就髒了……”
“是不是自以為深陷泥沼不能自拔,卻沒想到如今真的有人撈你上岸?”盛朝歌眼神諷刺,語氣卻不尖銳,平鋪直敘道,“師父說他早就勸過你,可惜你一意孤行,還放言要睡遍大平朝所有的花魁,我還以為你這把雙刃劍是回不了鞘了,原來是等着人來渡你。”
“既然喜歡,就好好把握,別辜負人家。”
熟料三師弟聽見這句話後突然暴起,一把摔了酒壇,醇厚的瓊漿飛濺四處,淌了一地,“誰說我喜歡他?!我只是覺得他好玩,又有一副頂好的皮相,逗逗他罷了!我秦硯之要的是遍布天下的紅顏知己,誰要他一個娘裏娘氣的男人?!”
這番話說出來,倒是真像個爛醉之人。
盛朝歌聞言勃然色變,下意識的揚手就要給他一掌,卻生生忍住了,冷眼盯着他道,“你這些話,是真心實意的?”
其實不用大師兄開口,他脫口而出這些惡毒言辭的瞬間,心裏便後悔了。他死死的盯着地上流淌的酒漿,艱難的喘了兩口氣,聲音平複了,仍舊難看的臉色卻出賣了他,“是我喝多了,還望大師兄勿怪。”
盛朝歌被他這一番話激出了火氣,也沒心情繼續喝酒,扔開手裏的酒杯,哼笑道,“師弟罵的又不是我,同我道什麽歉。只是可惜了那個好孩子,剖了一顆真心來待你,卻不曾想竟被你這般鄙薄。”
三師弟聞言臉色霎時一白,緊抿着嘴唇沒有說話,只聽大師兄接着道,“師父耳目通天,你這一番話想來很快就能傳到他老人家耳朵裏,你還是好好想想怎麽和師父交代吧。”
有什麽可交代的,若是被宗大師知道他竟然教出這麽一個玩弄別人真心的人渣,絕對二話不說先打折他的三條腿,重新教導他如何做一個人。
盡管三師弟這些話不過是違心之言,不過大抵還是逃不過師父的一頓好打。嘴硬心軟可以,言不由衷也可以,但是萬萬不該用言語貶低別人的真心。語言是有力量的,一旦使用不當,就會傷人。
盛朝歌雖然嘴巴毒,但讓他用惡劣的言辭肆意辱沒沈安然,他是絕對做不到的。平時小打小鬧說點噎人的話無傷大雅,但他時刻把握着分寸。
大師兄甩手離開了,三師弟仰頭看着黑夜裏的繁星,突然狠狠甩了自己兩個嘴巴,發出清脆的聲響,聽着毫不留情,是下了真力氣。
之後的路程非常平靜,年輕一輩的熱情漸漸消退,三師弟也格外的安分守己,一行人順利的回山複命。師兄弟二人一進後山,就看見宗大師正端坐在庭院的石桌旁喝茶。滾燙的茶水翻湧着薄薄的熱氣,卻沒能軟化宗大師的神情。
兩人恭敬地上前行禮,宗大師連眼皮都沒擡,只淡淡道,“下去。”
三師弟一頭霧水,奇怪的看着師父不知道他此言何意,盛朝歌卻利落的轉身走到崖邊,縱身跳了下去。
“?!”三師弟看着大師兄消失在崖邊的衣角,意識到自己可能要大難臨頭。
果然,大師兄跳下去後,宗大師終于掀起眼皮瞧了徒弟一眼。這一眼冰冷無情,不包含一絲溫度,瞬間讓三師弟渾身發冷,全身的肌肉都緊繃起來,而下一刻,撲天蓋地的殺氣迎面而來,他被激出殺意,下意識地拔劍出鞘,卻在半途就被宗大師一掌打回。
這一掌不留情面,蘊含着宗潮音幾十年修成的深厚內功,只輕輕一擡手,就将徒弟的劍連帶着劍鞘一起打飛。
大師兄正站在崖下準備攀爬,突然一個黑漆漆的物件從天而落,“噗通”一聲落入奔騰的江水中。盛朝歌憑借驚人的眼力瞬間辨別出那是三師弟的無名劍。
看來崖上正在水深火熱之中,他還是不要上去湊熱鬧的好,大師兄果斷選擇了一條最難攀爬的路線,開始磨磨蹭蹭的往上爬,并沒有那個好心把劍拾回。
被打飛佩劍的三師弟低頭不語,若是尋常的徒弟,此刻早該跪下認錯了,可他偏偏頂着巨大的壓力站得筆直。宗大師薄唇微啓,聲音裏帶着冰冷的笑意,“随我進來。”
盛朝歌非常自覺的爬上來跳下去,爬上來跳下去,直爬了兩個時辰,才聽見師父的傳音。宗大師的聲音被內力凝成一線,穩穩的落在大師兄耳邊,沒有一絲一毫的失真,仿佛真人就在眼前。
大師兄稍稍整理了一下淩亂的衣服,才輕輕推開了靜室的門,登時被屋內濃厚的血腥氣驚得愣住。只見四面灰白的牆壁上滿是飛濺的鮮血,有些血跡甚至濺到了屋頂上,殷紅的血液未曾凝固,仍在往下流淌。
而在這間可怖的屋子中央,三師弟渾身是血的趴在地上,一身銀衣已經看不出原先的顏色,身下漸漸氤氲出血泊,整個人狼狽的要命,卻還半睜着眼,死活不肯暈過去。
而宗大師離他只有三步的距離,正盤腿坐在玉榻上,一身白衣滴血未沾,呼吸平穩,面容沉靜,飄然出塵,就像開在血池裏的一朵白色蓮花,幹淨的可怕。
上一次看見三師弟被師父打成這樣,還是三師弟兒時擅闖了宗大師的書房。師父平時雖然對三個徒弟一視同仁,可心裏還是最為看重這個小師弟,視他如親子。可也因此,教訓起來尤為嚴厲,早些年三師弟放浪形骸,師父相信他的品性,故而只是嘴上勸勸,等着他開竅。沒想到當時的信任如今釀成了大禍,三師弟不僅沒有收斂,反而故意玩弄人家的真心,這觸及了宗大師的底線。
宗潮音身負情殇,此生最恨多情寡義之人。
沒想到他癡情一生,最後竟養出個無情的徒弟。宗大師此時的面如止水,恐怕是傷心後悔至極,實在不知道該用什麽表情面對了。
盛朝歌從驚駭中回過神來,立刻躬身行禮,宗大師面無表情的望着他,“三個兔崽子裏,你雖城府最深,卻最懂得把握分寸,不要讓我失望。否則,為師只能……清理門戶了。”
“徒兒明白,師父放心。”大師兄心中波濤洶湧,也不知道三師弟同師父說了什麽,竟将師父刺激至此,連清理門戶四個字都說出來了。
“把他扔到崖下,面壁思過。”宗大師又想起什麽,“他的劍呢?”
盛朝歌老實道,“落進了江水中,沒有師父的命令,徒兒不敢擅自撿回。”
宗大師垂頭看着地上半死不活的徒弟,眼中沒掀起一絲憐惜,“丢了就丢了,無名之劍,無心之人,留着也是多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