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師父
宗大師師徒四人所住的雲宮後山與前山之間有一道天險,寬約九丈,懸崖下是滔滔江水不絕,幾近垂直的石壁上生着絕處逢生的雜樹,山澗中雲霧缭繞,從崖邊往下看,頗有幾分峰颠絕境之感。
正在庭院中舞劍的人滿頭白發,身着一襲雪色鑲藍邊的長袍,手執一柄冷光耀耀的長劍,劍勢如雷霆,裹挾着密如天網般的殺氣,毫不留情的劈裂山風。
宗潮音獨創的藏心劍法,其名內斂,劍法卻直白坦率,毫不收斂殺氣,正如他這個人。他已過不惑之年,面容卻還算年輕,彎眉鳳目,有着濃濃的書卷氣,若是不拿劍,便像極了飽讀詩書的文人。
可惜二十年前人生翻覆,一夜間青絲變華發,後又在雲宮山頂獨居多年,原本溫潤有餘的樣貌如今也凝着冰霜,棱角鋒利。
盛朝歌日夜兼程的趕回師門,老遠就感受到了師父渾身的殺氣,不敢打擾,隔着天險規規矩矩的站着。段仗義早就站好位置等着看戲,離他不過十步左右的距離,姿态優雅的倚靠在懸崖邊的老樹上,津津有味的嗑瓜子。
宗潮音舞完一整套劍法,反手挽了個劍花收勢,随後将長劍随意的放在了庭院中的石桌上。盛朝歌這時才運起輕功飛躍天險,穩穩的落在師父面前,躬身行禮。
宗大師沒有應聲,只冷眼看着他,大師兄等了半晌,頓時心覺不妙,果不其然,只聽他師父忽然冷笑一聲道,“殺進林王後院,挾持林王妃,當真是好本事。本門派訓,你怕是忘光了。”
話音未落,不等大師兄辯解,宗大師突然飛起一腳直接将他踢下懸崖,還順手奪走了他手中提着的包袱。大師兄盡管下意識地做出了防備的姿态,卻礙于理虧沒敢和師父動手,只在下落的過程中伸手抓住了石壁上叢生的雜樹,準備借力翻回崖上。
熟料頭頂傳來宗大師涼津津的話音,“滾下去。”與此同時落下的還有段仗義嗑出來的瓜子殼,滿滿一捧,七零八落的撒了大師兄一頭一臉。
大師兄擡頭狠狠瞪了正冒出頭看熱鬧的段仗義,輕輕“啧”了一聲,到底沒敢和師父嗆聲硬碰,乖乖的松開手,在石壁間來回跳躍,灰溜溜的墜到了崖底。崖下除了江水,兩邊還有一步寬的石岸,剛好落腳,然後雲宮派的大師兄就開始老老實實的,一步一個腳印的攀爬岩壁。
宗大師瞧着是個端方雅正的君子,整治徒弟的手段卻五花八門,否則也不至于把三個徒弟都養歪了。這徒手攀岩算是比較基礎的,大師兄以前也沒被少罰,早就爬出了經驗,由此可見師父并沒有動怒,只是做個樣子。
宗大師将人踢飛後就不再看,徑自坐下打開那鼓鼓囊囊的包袱,裏面的吃食立刻嘩啦一聲散落滿桌。段仗義趁人之危的撒了一堆瓜子殼,看足了這個黑心鬼的熱鬧,心滿意足的回過頭,就看見桌上包裝精致的吃食,見狀拿起一包肉幹就吃,一點也不見外。
“不過三日路途就準備這麽些吃食,沈家小幺對朝歌還挺上心的。”他說完故意朝宗大師擠眼睛,意味十足。
宗大師在一堆零嘴裏挑挑揀揀,搜羅出幾包果幹,也吧唧吧唧吃起來,“三個小兔崽子,一個都不省心。”
沈安然準備的肉幹嚼勁十足,段仗義吃得非常滿意,順勢替小少爺說起情來,“這沈家小幺單純可愛,配朝歌這黑心鬼正好,只是沈國公府的幾位都不太好說話,可能有些麻煩。”
見他想的這麽遠,宗大師眉梢一挑,“聽你這麽說,是想把那沈家的小子定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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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仗義微微一笑,十足的狗頭軍師派頭,“既然遇到好的了,就不要錯過嘛。”
宗大師冷冷一哼,将他手裏的肉幹奪走,“我看你是相中了沈家的镖局和大把的金銀吧!”
“将軍怎麽這麽說我,我是這樣的人嘛。”段仗義一臉嚴肅的将肉幹搶回來,“我是在為雲宮派的長遠發展考慮。再說了,馬上要攻打魔教了,又是一大筆花銷,可得精打細算才行。将軍你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啊……”
他說着說着又扯到雲宮派最近的賬務上,宗大師對這些不感興趣,他又改變話題說起魔教的八卦,不一會就提到了宗大師三徒弟的八卦,兩個人一邊扯皮一邊吃,沒一會一桌的零嘴就被消滅了大半。
兩人說了一炷香的功夫,盛朝歌就利落的爬上了崖頂,可剛剛冒出一顆頭,就被提前察覺的宗大師隔空一掌又打了下去。大師兄落回崖底,看着湍急的河水撇嘴,忽然意識到,師父限他三日回山,可能就是為了擠出時間來折騰他,折騰夠了再讓他去幹正事,兩不耽誤。
而且師父也不是沒動怒,更不是做樣子,只是換了個更持久的方法懲戒他罷了。
他所料不錯,等他第二十六次攀上崖頂,宗大師才看在那一包袱的吃食上勉強饒過他。盛朝歌看着石桌上只剩不到原先五分之一的零嘴,垮着臉冷冷道,“這些都是傻小子給我準備的。”
他刻意加重了“我”這個字,想來是對這兩位長輩不問自取的厚臉皮行為頗為不忿。雲宮派的衣食住行都很不錯,在衆多門派裏也算是頂好的了,只是段仗義是個小氣鬼,每一塊銅板都要精打細算,所以派中除了一日三餐外,沒有額外的零嘴。
而且沈安然給他裝上的這些吃食,自然是按沈國公府的生活水平準備的,而沈國公府的水平基本等同于皇宮裏的水平,一般人根本吃不着,所以段仗義才說沈家小幺如此大方。
盛朝歌的臉色反常的難看,他受了罰還丢了吃食,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要不是打不過自己師父,這時候肯定撲上去互毆了。
吃光了所有果幹糕點的宗大師悠悠地喝茶,末了擡眼不輕不重的掃他一眼,“我勸你離沈家小子遠些,沈國公府可不好對付。”
師父心如明鏡,盛朝歌也懶得遮掩,“我若真想要他,這天下無人能阻我。師父,你也不例外。”
宗潮音的三個徒弟向來喜歡以下犯上,宗大師性格獨特,并不覺得被冒犯,反而很受用。此時聽了大徒弟的狂妄之言,只抿着嘴哼笑一聲,低聲道,“我此生栽在一個情字上,沒想到養出的三個徒弟倒個個都是情種。”
大師兄何其敏銳,登時從師父的話裏嗅出了兩個師弟的八卦之氣,肚子裏的壞水忍不住翻滾起來,不過還是虛情假意的恭維道,“都是師父教的好。”
宗大師最不耐聽這些違心話,當即送給他一記白眼,“沈家镖局的眼線遍布各地,不遜于雲宮派,想必沈國公府眼下已将你的身份打聽清楚了,山外有山,有外有人,不要太狂妄了,否則林王就是你的前車之鑒。”
“林王早些年也以為自己手眼通天,結果呢,若不是那玉姓少年命大,他怕是這輩子只能孤獨終老了。可就算這樣,那少年小小年紀就傷了根本,以後定然不長久。你三師弟也是頂好的例子,你看他現在仗着劍法高絕任性不羁,等着吧,就他的性子,有他後悔的時候!”
宗潮音也曾鮮衣怒馬,年少輕狂,只可惜終究敵不過世事,敵不過人心,一朝情人反目,恩斷義絕,他拖着一身傷痕遁入江湖,舍棄了姓名,舍棄了身份,舍棄了所有的過往。
故而他自認沒有立場教導徒弟的感情,從不對他們的生活指手畫腳。可三個徒弟日日跟在他身邊,耳濡目染,潛移默化,知道這世間“情”這一字最為傷人,連武功獨步天下的師父都不能幸免于難,便也學着他,鎖上了柔軟的心房,不給別人傷害自己的機會。
剛開始的時候,宗大師自己都未能從傷痛中走出,更遑論注意到徒弟們的變化,待他意識到問題,三個徒弟早已成年戴冠,心中防備已成,不是他三言兩語就能勸解的了。
今日這一番話他曾在三徒弟入世之前說過,可惜并無用處,那小兔崽子仍然我行我素。今日他又在大徒弟面前說起,實在是不願他們踏上自己的老路。
少年人做事,應該更加堅強一些,果斷一些,不畏前路艱難,不畏傷痕累累,但求日後憶起時仍滿心堅定,不後悔當時的抉擇。
他難得說這麽長的話,盛朝歌也愣了愣,眼神閃爍不定,最終垂下眼簾,不敢再直視師父的眼睛,慢慢說道,“徒弟謹記。”
勸說無果,宗大師沒什麽激烈的反應,似乎是預料之中。感情上的事,旁人說的再多也是枉然,非要自己親身嘗試一遍,才算是透徹心扉。
宗大師不願再糾結于這個話題,尋了個由頭打發他,“段仗義走的時候藏了不少吃食在懷裏,你若能要回來便去要吧。”
大師兄滿腔憤懑終于找到了出處。他打不過宗大師,難道還打不過段仗義嗎?
宗大師今天懲罰了孽徒,還吃了一頓滿意的點心,心情大好,沒有多留盛朝歌的打算,揮揮手讓他自去了。大師兄得了空,轉頭就把段仗義從丹房裏滴溜出來,揪着他的衣領搖晃,“東西呢?給我交出來,全部!”
段仗義被搖的頭暈目眩,勉強擠出一絲清明道,“若改日沈家小幺嫁進雲宮派,我的獨門秘藥,你不要了?”
大師兄:“……啧。”
段仗義啃着肉幹望着他忿忿離去的背影,道貌岸然的笑起來,“我就說有戲。哎呀,也不知道沈國公府會給多少陪嫁,夠不夠派裏三年的支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