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童養媳
沈安然在聽見這話的瞬間,只是微微一怔,卻并不怎麽驚訝,起碼沒有小厮想象中的驚訝,也沒有出現小厮預想中他耍賴撒嬌的模樣。
他只是掩飾性的抓了抓頭發,把本就淩亂的發髻弄的更亂,“不能再等一陣嗎?”
小厮走到他面前蹲下,溫聲哄道,“小少爺,國公爺不是不知道您在哪,只是想讓您在外玩一玩,見見世面。若是沒有這幾天的事,我們最多再呆上幾日,如今出了事,我們若再不回程,國公爺怕是會派人來了。”
沈安然沒說話,只一把扯開了發髻,讓頭發披散下來,默不作聲的揪着手裏的發帶。
小厮繼續道,“即使這次回去了,過一陣也能再出來的,下一次我們就去盛道長所在的雲宮派如何?雲宮派就在微州,和蘇州距離不遠,國公爺一定會同意的。”
“可是……師父呢……”小少爺嘟囔道,“我回去了,師父會跟我一起回去嗎……”
這個問題小厮可答不上來,也不敢答。盛朝歌是來歷世的,以他以往的作風,大概是不願意和公侯王爵有太過緊密的關系,即使跟着去了蘇州,想必也不會久留,而且小少爺喊了他“師父”這麽久,他可從未說過“徒弟”一詞,想來是根本沒有将少爺視作弟子的。
屋內一時陷入死寂,盛朝歌早些時候便上來了,他耳力出衆,聽見裏面主仆二人正在說話,心思一動便站定在門外。
此時故意将步伐踏出聲響,不緊不慢的推門進來,佯作一無所知的道,“燙傷可好些了?”見小少爺神色郁郁,奇怪道,“這是怎麽了?疼得厲害?”
沈安然這時突然轉頭看了小厮一眼,後者頓時了然,躬身退了出去,将房間留給二人。盛朝歌踱步到床邊,伸手捏住他的下巴,“我看看舌頭。”
小少爺順着他手上的力道擡頭,卻沒張開嘴,反而握住了他的手,“師父……我,我要回蘇州了……”
他臉上的表情很木然,只是眼眶有些微紅,顯然是對于此事早有預料。盛朝歌發覺他明顯比初遇時聰慧了很多,這讓他忽然有些好奇這只奶狗完全開竅之後的模樣。
然而他心裏再好奇,也不會在此時表露出來,故而平靜無瀾的抽回了手,輕描淡寫道,“你在外許久,也該回去了。林王讓我護送你回府,這兩日便出發吧。”
小少爺聞言猛然色變,目光如炬的仔細觀察他的臉色,卻發現大師兄的眸中無波無瀾,好像只是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他們要徹底分別了,這怎麽會是小事?
沈安然覺得心口發堵,他用自己都沒察覺的熾熱目光盯着盛朝歌的眼睛,不願放過他一絲一毫的情緒變化,聲音卻很小心,有點試探的意思,“那,那我回府以後呢?你去哪裏?”
盛朝歌低頭看着他,将他的懇切與期待盡收眼底。他的腦子在這一瞬間閃過數不清的念頭,紛雜得好似一團亂麻,理智和情感都分裂成無數塊,各自叫嚣着。情感上按耐不住親近的念頭,想摸摸他,抱抱他,親親他;可理智上卻不得不保持距離,不給他機會,也不給自己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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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沒有設想過這種情形,只是想了再多遍,等到真正面對的一天,也仍舊難以抉擇。沈安然不過弱冠,根本就連感情這一竅都沒開,他能指望這小子對自己的依戀持續多久?他根本連這種感情是不是愛都不明白。可萬一呢,萬一他歪打正着,陰差陽錯,真的落在自己手裏,落一輩子呢?
這是一場不計後果的豪賭,可盛朝歌自認沒有這樣的底氣。
人這一輩子這樣短,對他這種人來說,百年只夠愛一個人,一旦輸了,餘生便是永難翻身。
他怎麽能不猶豫?怎麽能不掙紮?
實在是他太過于自負了,早在最開始察覺不對的時候,就該抽身離開,如今早已錯失了急流勇退的機會。
他忽然想起昨夜小少爺提起的熏香,隐約明白了他當時失落的緣由。沈安然大概早就預想到了啓程回府之事,他也預想到了兩人的分別,或許是被茱萸牽連關進柴房的時候,或許是被千面郎劫走的時候,否則他不會在重逢之時,哭得那般傷心。
小少爺再活潑開朗,再天真無邪,也在日日的相處中,隐約意識到了大師兄的态度,理智上知道師父絕對不會心軟留下,內心裏卻包含着一絲希望,覺得自己值得師父喜歡。
可他還是問了熏香的事,因為知道要分別了,想要留下盡可能多的,與自己密切有關的東西。所以才在小厮提出來時,那般了然。
兩個人都不說話,小少爺幾乎是屏住呼吸等待師父的判決,良久,盛朝歌開口道,“我既是歷世,自然要行遍大江南北。”
這聲音沉穩莊重,涼薄寡情,一如初見。
小少爺甚至恍然覺得,由始至終,這個人都未曾改變分毫,一切不過是自己的一廂情願。可他突然福至心靈,想起今早舌尖被燙時,這人的反應。
嘴唇上被觸碰過的位置又開始發燙,提醒着他那瞬間心中泛起的滔天巨浪。
心中仿佛瞬間充滿了勇氣,沈安然猛然站起,連聲音都熾熱起來,“那我呢?師父你不要我了嗎?”
想要,但是不敢。盛朝歌心道。
小少爺似乎不想知道他的答案,很快接着道,“說來也是好笑,我喚了你那麽久的師父,你卻從未以‘徒弟’相稱,想必是從一開始就當是陪我胡鬧了,也好,反正我如今也不想同你做什麽師徒……”
話音未落他忽然湊近,蜻蜓點水般在大師兄臉上親了一口,“我要做你的童養媳。”
兩人之前挨得很近,盛朝歌面對毫無武功的小奶狗時極少防備,此時竟輕易就讓他得手,等到小少爺親完後退一步,他才勉強反應過來,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一向嚴肅板正的臉有些崩裂。
這大膽的行徑早已透支了小少爺的無畏,也突破了他一向的底線,親完之後沒等大師兄有什麽劇烈反應,他早已像只被煮熟的鴨子,臉上的紅暈直燒到脖子,卻為了一個答案強撐着站在大師兄面前,手指絞着衣擺緊張得不行,偏還不罷休的加上一句,“你要是不同意,我就撒潑打滾,天天纏着你!”
明明說着這樣的話,他卻始終沒敢擡頭,只不停的亂瞄地面,似乎是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盛朝歌混亂如麻的思緒被他柔軟的一吻剎那清空,大腦一片空白,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最終憑着直覺丹田運氣,風馳電掣般——溜了。
沈安然萬萬沒想到他會選擇逃避,傻傻的望着敞開的大門,默默地紅了眼眶,不多時垂頭低聲的啜泣起來。
……
雲宮派盛大師兄果然信守承諾,沿途護送沈安然回蘇州,只是完全不同他照面,遠遠的躲着,顯然還沒能完全消化那日的“童養媳”三字。
按理說小少爺剛及弱冠,就算要給大師兄做媳婦,也算不得童養媳,不過兩人相差七歲,閱歷智慧也都相差甚遠,若真的喜結連理,也能當作養了半個孩子。
不過大師兄顯然還沒做好養的準備。
池州緊鄰着蘇州,若是快馬加鞭不過四日的功夫,可小少爺磨磨蹭蹭,走了八天還沒出池州界內。小厮勸不了他,只好來求大師兄。
小厮做好了他拒絕的準備,誰料盛朝歌無言的看了他半晌,竟點頭應下了。他登時喜不自勝,連連謝過後才離開。
早前啓程的時候沒看見采花賊,大師兄心中微微訝異,卻沒多想多問。倒是千面郎知道他們要走,不怕死的跟上來,說是要去沈國公府和沈家老大賠個禮。
這個變臉的很八卦,迫不及待地和大師兄分享林王看見簡信後五彩缤紛的臉色,然後當天晚上就派人把茱萸抓回了妓館。其實因為林王妃的勸解,林王本來準備放過那個女人的,誰知大師兄輕飄飄的一封假告狀信,将快要熄滅的柴堆重新點燃了,并且還燒得更旺了。
從林王的角度來看很好理解,我媳婦都費口舌為你開解了,我媳婦這麽心胸寬廣不和你計較了,我媳婦這麽善解人意不同你一般見識了,你竟然還敢口出狂言?!看來做人還是要有仇必報,這種人活着簡直是浪費我皇兄的國庫。
千面郎武功一般,沒敢進後院裏面瞧,不知道茱萸後來怎麽樣了。不過說到林王,千面郎突然提到,“說起來,那個采花賊也被林王抓了!就是那個小厮的相公!五瓶合歡露的那個!”
盛朝歌眉尾一挑,有些興致,“他?”
千面郎頭點的像小雞啄米,見他有點興趣,恨不得把所有知道的都抖落出來,“就是他,林王派人抓回來的,我看他被鐵鏈鎖着關進後院裏了,但是不知道有沒有受刑。林王覺得受刑之人的慘叫會吓到林王妃,從來不讓他們發出一點聲音,所以在外面根本聽不見裏面的動靜。”
“林王和他有仇?”
“你不知道?”千面郎一聽這是能唠嗑的勁頭啊,立刻盤腿坐下,一拍手做驚堂木,一副說書人的派頭,将其中緣由娓娓道來,“這說來話長啊,想當年……”
盛朝歌狀似無意的看了他一眼,千面郎瞬間正經起來,“事情是這樣的……”
林王妃玉悠在沒有成為王妃之前,是林王跟前的一個小厮,彼時林王對他心中有意,卻遲鈍的未曾意識到,仍舊流連花叢,放浪不羁。林王表面看上去沒有實權,卻是武延帝最信任的兄弟,也是當朝唯一的親王,故而平均每年要經歷二十幾次的刺殺,有大有小。
而沈安然的小厮,曾經親身參與過數次,其中有一次的刺殺計劃非常成功,不僅擊殺了林王府幾十名侍衛,還差點讓林王身負重傷。林王那時極寵一位美姬,甚至放下身段在刺殺中保護了這位美人,但林王背後的刀子,卻是玉悠幫他擋的。
之後的經過太過混亂,已不可考,只知道當時尚未弱冠的矮小少年身負重傷,面容被毀。而安然無恙的林王在回府後,清點傷亡時,才發現近身的小厮不見了蹤影,再派人去找時,卻為時已晚。
玉悠身上最重的那處劍傷,從右臉頰一路斜劈至左腹,險些将他一斬為二,就是那位小厮的傑作。
這批殺手在接下來數年中紛紛落網,只剩極個別還活着,這小厮因為有些本事,又與采花賊成了親,想要安定下來,便接受了沈國公的招安,也間接避過了林王那處的殺身之禍。
可林王這些年來未曾消減過殺心,那小厮也非常謹慎,極少離開蘇州附近,誰曾想這次竟然一頭撞進了林王的網中。林王這次本是帶着王妃外出游玩,沒想到無心插柳柳成蔭,自然不肯放過這千載難逢的好機會。采花賊為了護他,用自己做了交換,求林王放小厮一條命。
“林王允了?”盛朝歌一臉不信。
千面郎哼笑一聲,“嘴上允了。”
林王手上沾的血太多,他說的話根本不能信,也就采花賊那個傻子,病急亂投醫。
大師兄聽完之後卻不自覺的皺了眉,面色陰沉下來。林王若要動手,定然是在池州境內,可若他們走的太快,林王部署不及,難以得手,所以他才請自己來護送小少爺回去。
林王耳目衆多,他那日又為了這小子獨闖林王的後院,挾持了林王妃,林王猜出了他們的關系非比尋常。想必以小少爺的性格,為了不和自己分開,一定會千方百計的拖延時間,變相的給足林王時間準備。
原來竟是把自己都算計進來,成了這位親王的棋子。當時只當是林王刻意試探,也是在報複劫持王妃一事,沒想到“一語雙關”,竟還有其他深意。皇家的人,當真是不能小看,也難怪師父要訂下那樣的規矩了。
盛朝歌心裏冷笑不止,終于掀起了隐隐綽綽的怒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