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牽手
盛朝歌今年二十有七,在此之前,他都過着苦行僧一般的生活。剛開始在雲宮派,宗潮音帶着三個徒弟獨居雲宮後山,四個大老爺們日日相對,每天不是互毆就是挨打。後來為了完成無憂掌,他出入于各個寺廟中研習,每天聽着一堆禿驢叨叨。入世後雖然有了縱情聲色的資本,他卻有些膩歪那些濃厚的脂粉味,不同于三師弟的風流,他頗為潔身自好,也因此被師父師弟們嘲笑多次,今年過年時三師弟還笑罵他,“生的黑心,裝什麽純情。”
倒也不是純情,只是沒遇到那個能為之瘋狂的人罷了。
過于枯燥而嚴苛的生活磨練出一顆鐵石心腸,故而在他眼中翻滾不休的欲念終究只是在水底,沒能在水面上掀起什麽風浪。
他一只手輕輕扶住小少爺的肩膀,一手執着帕子,從上往下細細的為他擦洗。沈安然先天不足,後天卻養的很好,身上微肉,捏起來又軟又綿,全身沒有一點傷疤,活像一塊奶白色的無暇羊脂玉。
大師兄擦得認真,小少爺卻開始不安分的扭來扭去,躲避着他的手,忍不住“嘿嘿呵呵”的笑成一團。
“怎麽了?”
“你……你摸着我癢癢肉了……”
行吧,那就換個地方擦,帕子往旁邊移去,繼續認真的擦,誰料小少爺扭得更加厲害。
“又怎麽了?”
“那裏也是癢癢肉……”
深呼吸深呼吸,沖動是魔鬼,換個遠一點的位置擦,這次小少爺不扭了,直接彈了一下,躲到了浴桶的另一邊。
“呵呵。”盛朝歌雙手扶住浴桶邊緣,傾身将小少爺整個籠罩在陰影中,笑得鬼氣森森,“你全身都是癢癢肉,是吧?”
“呃……嘿嘿……”無言以對的小少爺選擇傻笑,企圖用萌臉化解師父的火氣。
大師兄心裏的火勉強才消下去,這又被他重新撩起來,頓時恨鐵不成鋼的掐了他一把,改換策略,手中力道加倍,擦得他痛呼連連,再也感覺不到癢了。事後小少爺委屈的不行,朝着師父的背影偷偷吐舌頭,我也不想啊,渾身癢癢肉怪我喽?
梳洗完畢,沈安然換上一套青底繡蘭花的錦袍,正是盛朝歌給他拿的那套,他一邊穿一邊朗聲道,“我最喜歡這一件啦!師父你真是了解我!”
大師兄喝茶的手一頓,巧了,他也最喜歡他穿這一套。青黃相接的錦袍極襯他的膚色,搭配一塊蘭花形狀的瑪瑙玉,端的是翩翩少年,清雅出塵不可方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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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等到小少爺纏着他要出去吃晚飯的時候,大師兄就對這套衣服無比怨念,同時開始後悔之前為何存着私心取了這套衣物出來。
沈安然渾然不覺師父的情緒,拉着他的手搖來搖去,軟着聲音撒嬌,直晃得盛朝歌沒了脾氣,默默地咽下心頭的不痛快,應了下來。小少爺卻不松手,只用軟軟的小手握住他的一根小指,像條小尾巴一樣被他牽着,出了客棧朝熱鬧的集市走去。
按理說沈安然吃過的山珍海味不算少,幼時在宮裏的夥食比當朝太子還要好上幾分,可他依然貪嘴,還偏愛吃些地方上的小吃。池州風景宜人,小吃卻不多,小少爺初入此地時,便都嘗過了一遍,中規中矩,并沒有什麽特別值得稱道回味的美食。
不過臨河有一家酒樓,魚做的不錯,花樣很多。臨窗的視野十分開闊,此時臨近傍晚,集市依舊繁華,秋日的夕陽彌散在天邊,為此處秀美的風景鍍上一層朦胧的溫柔。窗外幾丈寬的小河波光粼粼,河水拍打在覆滿苔藓的石壁上,濺起點點的水花。
沈安然吃的心滿意足,盛朝歌卻吃了一肚子憤懑。原因無他,實在是面前這人過于招眼,周圍打量的目光不斷,偏偏此時正值酒樓客滿,雅間無剩,只能在一樓大堂将就一二。大師兄看着眼前人沒心沒肺的模樣就來氣,索性盯着窗外的風景喝茶。
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悠悠小河雖然比不過連綿山水的壯闊,但也別具幾分精致的秀氣。大師兄熟讀佛經道典,自诩看透了紅塵俗世,盡管心眼小,但是氣質高,更傾心于巍巍山河。今日卻覺得這小溪小河也有點意思,想來還是心境的變化所致。
傍晚的街市人聲鼎沸,食客們喝酒談天,商販們沿街叫賣,偶爾幾句尖聲的争吵,混雜着草叢裏不甚連貫的蟲鳴,幾只将死秋蟬的嘶叫,鄰家店鋪看門大狗的低吠。盛朝歌卻在這種嘈雜中,得到了短暫的滿足。
雲宮派雖盛,雲宮雖大,但師徒四人所在的後山終歸是冷清無比,時常幾日見不到半個人影,否則他也不至于養只狗來排遣,只是再可愛的狗也不會說人話。所以沈安然之所以能安穩地待在他身邊,與他那張停不下來的嘴有千絲萬縷的關系,盡管大師兄一再埋怨他話多,可終究也只是口頭說說罷了。
許是受這歲月靜好的景致感染,心中的情緒緩緩回落,大師兄不免回想起自己先前有些幼稚的反應,忍不住繃緊了面皮,心中嘆氣:這回怕是真的要栽。
小少爺擡頭看去,就見他原本緊蹙的眉尖漸漸松開,半張臉沐浴在夕陽裏,弱化了原本剛正嚴肅的線條,神情一反常态的柔和起來。這樣的他不再像個可望而不可及的世外高人,倒像是為了某人落入凡塵的散仙,無限貼近了小少爺心中渴求的模樣。
對外人冷酷嚴苛,對自己溫柔縱容。仿佛是在告訴所有人,他是不一樣的。
可是盛朝歌的眼神并不在自己身上,他只是看着窗外的秋景,便不自覺的柔和了眉眼,這讓沈安然一時間對窗外的景色生出了嫉妒之意。他撅着嘴,用筷子忿忿的戳着盤中的碩大魚頭。堅硬的魚頭骨豈是區區竹筷便能撼動的,至多發出“铛铛”類似于敲木魚的聲音。
盛朝歌被他鬧出的動靜轉移了注意,瞧着他嘟起的豔紅小嘴,眼中難得帶上了幾分笑意,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怎麽了?”
沈安然張了張嘴,到底沒好意思說出“你別看風景了看看我”這樣的話,微紅着臉哼唧一聲道,“我吃飽了,咱們回去吧!”
大師兄沒說話,配合的站起身放下銀錢,轉身欲走,卻被人從身後拽住了衣角。他有些莫名的回頭看,就見小少爺仍然撅着嘴,探出小手來抓住了他的小指,臉上的紅暈愈發豔麗。
他試着掙了掙,沒用多少力氣,小少爺卻突然擺出一張泫然欲泣的臉,好不可憐的仰着腦袋看他,濕漉漉的大眼睛眨呀眨,活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幸虧大師兄心黑,否則定然已經被負罪感淹沒了。
二人最終手牽手的走出酒樓,沿着河堤散步。小少爺抓着那根平平無奇的小拇指,好似得了什麽寶貝,握在手中不停的磋磨揉捏。大師兄被他折騰的有些不耐煩,反手一抓,将小少爺搗蛋的手整個握進掌中,不許他再鬧。
無憂掌雖是掌法,但很大程度上是借由深厚的內功出招,不似少林的鐵砂掌一類,需要從小磨練手掌的堅韌性,在手掌上磨出一層厚比銅板的老繭。加上盛朝歌看着勤奮,其實懶得要命,也不喜歡吃苦,故而他的手掌只有一層薄薄的繭,摸着光滑幹燥,很是舒服。
沈安然愣了愣,随即埋下頭,抿着嘴偷笑起來,蜷起的手指動了動,撓在大師兄的掌心。對方僵硬了一瞬,随即握着自己的力度便輕了許多,他趁機張開小手,終于牽住了整只手掌。
秋日的太陽落的早,眨眼間天邊的雲霞悉數散去,雪白的月亮東升,雲霧高疊,露出夜幕下璀璨的繁星,可見明日也是個豔陽天。
熱鬧的人群不知何時散去的,喧鬧的聲音消弭了,可盛朝歌仍然覺得心胸一派平靜安寧,他才恍然意識到,或許帶給他這份滿足的,并非世間人,而是身邊人。
河堤旁繁密的草叢中漸漸響起此起彼伏的嘹亮蛙鳴,夜風卷挾着濕潤的水汽迎面撲來,沈安然緊緊的牽住師父的手,似有似無的哼起一首溫柔的搖籃曲。他嗓音清亮,渾然少年,唱起來別有一番獨特的韻味。
小少爺青黃相接的錦袍沐浴在月光下,好似一身雲霞織就的仙衣,身着仙衣的仙童雖算不上漂亮也說不上英俊,可他眉清目明,朱唇貝齒,肉乎乎的面頰一派嬌憨萌動,便是仙尊神祗,也不免要多看兩眼。
何況盛朝歌不過一介凡人。
今晚的沈安然出奇的安靜。在酒樓席間他還說個不停,但出來以後便一直沉默着。他不說話,大師兄自然也不會主動挑起話題,兩個人就這樣無言的走了一路。
盛朝歌覺得沈安然大概是意識到了什麽。這只奶狗雖然單純缺心眼,但是并不蠢,偶爾還很敏銳,可見當朝的科舉制度選拔出的進士還是有點酸墨水的。
兩個人的态度都很暧昧不明。大師兄對自己的心思心如明鏡,但卻踟蹰不前,這實在不能怨他,一個潇潇灑灑活了二十七年的“僞君子”,突然有朝一日發現自己被一個小孩套牢了,并且今後都會因為這個致命的軟肋而無法再任意妄為,定然要思索再三,以免陰溝裏翻船。
而小少爺則是十竅開了九竅半,還有半竅未通,對于情愛一詞只有模糊的概念,卻沒有真實的體會。他分不清此時對于師父的依賴是源于親情,友情還是別的。他此刻打從心底裏的欣喜與幸福,只是單純因為能和心中仰慕的人手牽手并肩而行。
但是他已經開始思考這個問題,開始努力想要理清這種情感,因此陷入了深深地糾結與沉默。如果弄錯了,便會傷害師父,至于師父喜不喜歡他的問題,他覺得那還用說嘛,自己那麽可愛,師父不喜歡可就虧大了。
盛朝歌若是知道他此時心中所想,絕對會忍不住擡手掐他的肉臉,惡狠狠的問問他,他的臉是不是城牆做的,不然怎麽那麽厚。
沈安然今天一天過得可算是精彩紛呈,之前是與師父的重逢之喜振作了他,這熱情到了晚間便支撐不住,他困得睜不開眼,擦臉的時候差點一頭紮進水盆裏。等盛朝歌梳洗完畢,他已經縮成一團,蜷在床腳睡着了。
大師兄站定在床前,借着昏暗的燭光盯了他半晌,最終将人抱到床裏面,蓋好棉被,轉身去吹快要燃盡的蠟燭。背後卻突然傳來喃喃的呓語,“師父……”
睡夢中的沈安然不知道他這短短的兩個字,喊出了多麽動人的愛戀之情,白日裏絞盡腦汁也不曾想明白的事,在夢裏卻無比真實的流露出來。
盛朝歌被這甜蜜的呼喚定住腳步,久久不曾挪動,末了深深地呼吸,吐出一口濁氣,輕輕地吹熄了桌上的蠟燭,屋裏登時陷入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