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木人
經此一事,大師兄再也不提讓小少爺去洗衣服了,倒不是心疼他,而是心疼自己。幾日未曾好好睡過一覺,也不曾仔細的梳洗,頭發衣着雖然整齊,臉色卻不大好看,下巴上也冒出了青黑的胡茬,他對着黃銅鏡瞧一眼,拿手指磨了磨下巴。
彼時小少爺已經康複,這過敏之症來得快,去的也快,他醒來後又吃了兩顆藥丸鞏固,便一如從前一般精神百倍了。
他好好的洗了個熱水澡,将這幾日的病氣全部擦洗幹淨,換了一身最喜歡的淺藍繡飛鳥的錦袍,揉着潮濕的頭發從屏風後走出來,打眼就見師父正對着銅鏡,摩挲自己短短的胡茬。他蹦跶過去,興沖沖道,“師父師父!我幫你刮胡子!好不好?好不好!”
盛朝歌低頭看他,這小子一改病時的蠟黃,小臉滿是桃紅色,不似高燒時那般熾熱駭人,被熱水熏灼過,暈染上恰到好處的绮麗色彩。一雙杏眼圓圓的睜着,像極了小奶狗讨食時的神态。
他沒有馬上答應或拒絕,而是伸手輕柔的捏住小少爺手感上佳的肉臉蛋,不自覺的揉了幾下……果然,瘦了不少,沒有之前的手感好了,大師兄暗搓搓的想道。
幾日前掐出的紅印早已消失,盛朝歌心裏升騰起惡劣的心思,手指用力,準備再留一個。小少爺被師父捏住臉蛋,不明所以,傻傻的問道,“師父?我的臉怎麽了嗎?”
大師兄聞言收回飛遠的心思,與他四目相對半晌,到底沒有再下黑手,轉而用兩只手一起揉搓小少爺的臉蛋,不同于手上動作的狂放,聲音和神情竟是絲毫未變,一本正經到令人發指,“你的臉瘦了,最近多吃些,補回來。”
小少爺嗯了一聲,随即對大師兄毫不收斂的動作表示困惑,“那師父你現在在幹嘛?”
大師兄淡定地收回手,擺出一副世外高人的仙姿,正經道,“摸骨。”
“……”小少爺的臉蛋被揉得紅上加紅,他不得已用擦頭的帕巾來冰鎮一下,“師父,我雖然不聰明,但是不傻……常識什麽的,還是有的。”
大師兄完全沒有被戳穿的尴尬,一甩袖子優雅的坐在銅鏡前,“哦,你也知道自己不聰明,還算有點自知之明……”他說完,取過一把精致的小剪刀,遞給身後的小少爺,“看看你的常識怎麽樣。”
小少爺忙不疊的接過小剪刀,用實際行動證明了自己的常識還不賴。
大師兄閉着眼,小少爺剛洗完澡,身上還散發着袅袅的熱氣,他一直用珍珠粉或花瓣沐浴,故而還夾雜着些許香氣。有些潮濕的頭發披散着,有幾縷落在了大師兄的臉邊,兩人的呼吸緊密的交纏,小少爺很專心,根本沒注意到兩人的距離已經如此接近。
而突然注意到了這一點的盛朝歌,心髒不自在的急跳了兩下,随即平複。他始終不曾睜開眼,面上也沒有絲毫變化,只是沉默的享受着鼻尖的芬芳,和小少爺專心致志地服務。
小少爺既已康複,大師兄本以為自己能好好的休息一陣,把這幾天落下的飯和覺統統補回來,然後靜待采花賊再次找上門即可,不料只過了兩日,便收到了一封書信。
這世上能将書信這般輕易的送到大師兄手中的,除了雲宮派的人,便只有盛朝歌為數不多的朋友了。摯友已經放下身段送來了求助信,他便不能裝聾作啞,須得幫襯一二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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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而雖然唉聲嘆氣不止,但還是利索的收拾了東西,準備即刻啓程,前去相助。幸而那人離得不遠,快馬兩日便能到達,只希望事情順利,快去快回。
沈安然站在一旁看着師父打點單薄的包裹,手指絞着衣角,數次欲言又止,最終還是跺了跺腳,從自己的包裹裏掏出肉幹點心,直愣愣的往師父包袱裏塞,一個字都沒說。
大師兄哪裏需要這些零食,便伸手擋了一下,不料換來了小少爺氣鼓鼓的眼神,大有你不收我就撒潑打滾的威脅意思。盛朝歌被瞧得一噎,讪讪的收回手,任他折騰。
可惜他不過數件衣衫,些許銀兩,加上一把從未用過的長劍,根本沒什麽可收拾的,小二已經把馬牽了出來,眼看着師父就要走了,小少爺緊緊捏着手裏尚未完成的小木人,終于忍不住踟蹰的開口,“木人……還,沒刻完……”臉還沒刻好,就算給了你,你也認不出我的臉。
大師兄愣了一瞬,随即伸手揉亂了小少爺整齊的頭發,“我會盡快回來,你繼續刻便是。”
小少爺聞言眼睛立刻亮了,閃爍着耀眼的星光,眨也不眨的死死盯着師父,毫不在意被揉成鳥窩的頭發,一把拉住盛朝歌的手,強硬的與他小指相勾,“君子一言,驷馬難追,拉鈎!”
大師兄看了兩人相勾的指節幾眼,眼中意味不明,卻沒有收回手,任他擺弄。小少爺嘴巴咧得老大,眉目染笑,“拉鈎上吊,一百年,不許變!”說完還特意稍稍舉起手,向師父示意。
盛朝歌被他的笑容刺了眼,被“一百年”刺了心,淡淡的收回了手,小少爺認為師父這就是答應了,興高采烈地去牽那匹懶洋洋的,落在兩人身後的高馬。
大師兄一手抓住馬鞍和馬繩,就要翻身上馬,卻驀地動作一頓,回身輕彈了一下小少爺的腦門,沒等他回神,便利落的坐在了馬上,由上至下俯視着捂着腦門,呆呆仰望自己的小奶狗,“至多七八日,我便歸來,你老實些,莫要惹事。”
說完不等小少爺答應,便高揚馬鞭,皮質的長鞭在空中發出劈裂的聲響,啪的落在馬身上,那匹向來懶洋洋,連眼皮都不大睜得開的黑馬,受了這不輕的一鞭,立刻高舉馬蹄,放聲嘶鳴,闊步奔跑起來。
小少爺望着馬蹄下飛揚的塵土,仍是未能回神,那人方才端坐在馬上,逆着天光,眸光深邃而清冷,唇角卻帶着顯而易見的微微笑意。大師兄笑的時候不多,除了冷笑,大都是似有似無的轉瞬笑意,似方才那般外露的笑容,還真是初次見識。
那人不笑的時候,像個冷漠無情的世外高人;那人笑的時候,像個溫柔可靠的江湖俠客。不論是哪一種,都讓沈安然有種心跳加速的感覺。那種滋味很難形容,就像将熟未熟的柑橘,酸甜澀口的感覺滲進心裏,明明教人有些許難受,卻又始終難以舍棄,想着總是有些甜味的,不自覺就多吃了幾口。
小少爺不明白這是什麽,身邊也沒有可以詢問的人,只好暫時将這一切咽下,想來終有一天會明白,不過是時間問題。
盛朝歌一走,小少爺沒了可以纏着的人,便整日窩在屋裏刻木人。他不曾學過專業的木刻之術,僅是憑着感覺,自然免不了失敗受傷,好在他目标堅定,不過數日,木人的輪廓就越發清晰了。
另一邊的盛朝歌緊趕慢趕,終于在兩日之內趕到了摯友所在之地,他還未從馬上下來,便被那人拽住袖子,“難得見你一面,本該為你接風洗塵,招待一番再說正事,可我實在等不及了,我們現在就走,邊走邊說!”
他說完也不等大師兄回應,一個口哨喚來自己的馬,二人便又開始下一段奔波。
盛朝歌的朋友不多,只手可數,眼前這個便是其中之一,此人名喚方宴溪,家中排行老二,方家也算是個書香門第,偏偏這人不愛讀書,偏好舞槍耍劍,為此與家裏人鬧得很不愉快。
後來有一次為了替受欺負的妹妹出頭,打傷了一個小秀才,讀書人靠筆吃飯,他便折斷了對方的手。此事鬧得很大,那秀才的娘是個潑婦,坐在方家門口一哭二鬧三上吊,他父親覺得他有辱家門,狠心将他趕了出去。
盛朝歌在佛寺中參習掌法的幾年裏,方宴溪被寺廟收留,雖沒有剃度出家,卻在寺中暫居了一年,兩人因此結識。
方宴溪長着一張讀書人的臉,卻有一顆武林人的心,說話做事都與他溫潤的面相極為不符,倒是和大師兄有些“異曲同工”之妙。
比如此刻,那面如冠玉的翩翩公子正破口大罵,“這次老子帶着你,不信還滅不了那王八蛋!我告訴你,這幫人可惡至極!無恥之尤!趁老子勢弱,竟然趁火打劫!奶奶的,欺負老子武功不好!老子這回帶一個厲害的,弄死這幫龜孫兒!”
盛朝歌瞧着他溫潤精致的書生長相,再聽聽這人口水飛濺的罵聲,不忍直視的背過臉,真是白瞎了這張好皮相,哎,眼不見為淨,阿彌陀佛。
方宴溪罵夠了回頭朝摯友找共鳴,卻發現那人背着臉,登時急了,“哎!你聽沒聽我說話?!這事很嚴重!非常嚴重!你明不明白?!”
盛朝歌淡淡的回過臉看他一眼,把眼裏的可惜之情掩藏起來,“你說到現在,還沒說對方到底是誰,也沒說你們究竟有何仇怨,讓我怎麽幫你?”
“哦哦,我忘了,只顧着罵那群熊玩意了。”方宴溪恍然道,随即開口回答摯友的問題,“他叫殷安,其他人是他的手下。”
“殷安?”盛朝歌一愣,蹙起了眉頭,“你說的該不會是萬剎堂的堂主,殷安吧?”
“對!就是他!你知道?”
“……”盛朝歌将溢到嘴邊的髒字險險吞下,轉而在心裏罵了幾句娘,對交上這個豬一樣的朋友後悔不已。
萬剎堂,名字聽起來就很不吉利對不對?因為這是一個刺客組織,拿人錢財,□□,只要你出得起價錢,就沒有萬剎堂擺平不了的事。
堂主殷安明知道有一堆人想要取他性命,還堂而皇之的用真名行走江湖,可見此人的底氣。
江湖上關于他們的傳言很多,真真假假,但是有一個傳聞,盛朝歌是确信的,那就是殷安此人,是從皇城裏出來的狠角色。
這對大多數武林人來說沒什麽,但對盛朝歌來說卻不是好消息,因為他師父明文規定,不許與皇城中人有任何牽扯。
若是此行當真與萬剎堂産生沖突,不管是輸是贏,他都過不了宗潮音那一關。宗大師深居雲宮後山,遠離塵世,卻有一個耳目通天的師弟,段仗義。
這位段師伯自己八卦就算了,還要三五不時的去尋宗大師敘上一敘,将自己打聽到的各類消息秘辛分享與他。
萬萬沒有想到會被摯友挖坑埋上的大師兄深深地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