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六
九月中旬,天氣逐漸轉涼。
早晨九十點,日光尚且和煦,占地寬廣的田徑場上密密麻麻地伫立着成千上萬號人,暖陽遍布莘莘學子的發絲、臉龐、衣領,舒适的溫度盤踞在皮膚之上,似被如水般溫婉的戀人輕柔而缱绻地愛撫着。
一年一度的新生開學典禮蕭規曹随地舉行,校領導連篇累牍的發言耗盡了十八九歲的青少年們最後一點耐心,待到新生代表安步當車地走上主席臺,臺下抱怨的聲音已是此起彼伏。
走上主席臺的少年并未驚慌失措,依舊鎮定自若地發言,清冽的嗓音順着麥克風擴散開來,吐字清晰的幾句話如三伏天吹來的一股酸風,很快安撫好少年人的躁動情緒。
少年身形瘦弱,卻是站姿如松,氣勢渾然天成,加之發言內容引經據典、旁征博引、端正而不矢诙諧,很快周遭就響起了女生們刻意壓底聲音的議論,話語間溢滿崇拜贊美之辭。
林今笙目光灼灼地眺望着臺上泰然處之的餘斯年,內心波瀾起伏。
前世校方指定的新生代表是他,他渴望在大學裏大放異彩,自然不會推辭,以不輸餘斯年的表現完成了這個任務。而今生,早已喪失鬥志的他在外人看來木讷、內斂,并非校方中意的人選,林今笙主動放棄發言的決定并未遭受阻攔。
餘斯年文采斐然,前世也是首都大學中文系聞名遐迩的一枚才子,頂替林今笙作為新生代表發言也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林今笙理解,卻也意難平。
開學報道之際在公寓樓前偶遇,林今笙自顧自地逃離。兩人宿舍區相距甚遠,軍訓場所也大不相同,而後十幾天理所應當的不再有任何交集,對此林今笙求之不得,卻不想,再次見到餘斯年是在這種場合。
前世與今生相似又不全相同,紛亂的記憶擾亂着林今笙的思緒,待回過神來,開學典禮已經結束,人群正井然有序地離場。
林今笙順着人流步入距田徑場最近的一個食堂,食堂人滿為患,座位基本靠搶,林今笙端着餐盤十分不易地找尋到一個空座,剛落座,身旁的座位就被他人急沖沖地占去。
林今笙目不斜視,身旁的人卻不盡然。
“是你啊。”餘斯年饒有興味地打量着林今笙輪廓優美的側臉,說道。
林今笙拿着筷子的手一頓,低眉垂眼,不言不語。
餘斯年挑了挑眉,繼續說道:“聽說校長原本想讓你上臺講話。”餘斯年停了須臾,漆黑的瞳孔狡黠的情緒一閃而過,又道:“可惜機會被我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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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今笙仿若老僧入定,對餘斯年顯而易見的挑釁全然不理會。得不到回應,餘斯年也覺無趣,不再說話,專心吃飯,兩人全程貫徹“食不言”這一古訓。
七
正值開學季,各個組織社團的招新活動進行得如火如荼,林今笙前世積極參與,如今卻是興致缺缺。
林今笙時常覺得自己被割裂開來,一分為二,左邊是過去的自己,右邊是現在的自己。他的軀體仍是年輕的軀體,而曾經存在的,為大好前途奮鬥的熱忱靈魂卻已歷盡千帆,飽經滄桑,在時間洪流的沖刷下消磨殆盡。
除此之外,如若依照前世軌跡,他大二将成功當選學生會組織部部長,恰逢國學熱度興起,中央倡導各高校舉辦國學相關活動,首都大學積極響應中央號召,開展了一系列國學相關活動,由彼時已是國學社社長的餘斯年全權負責。
校園活動的成功舉辦,學生會功不可沒,身為組織部部長,林今笙自然不可避免地與餘斯年有所交涉,正是那段時間的頻頻接觸,讓林今笙和餘斯年原本不冷不熱的關系熱絡起來。
此前兩人心底互相對對方抱有異樣情愫,而契機恰到好處地出現,更是将之催化,一連串的活動順利開展、完美收尾,忙碌過後,林今笙率先捅破窗戶紙,餘斯年欣喜地給予回應。
重蹈前世覆轍,林今笙絕不允許,若想規避餘斯年四年,學生會萬萬不可加入。
“平淡無奇地度過四年,畢業之後各奔東西,此生不再相見,如此即可。”林今笙冷漠地想道,仿佛對餘斯年的滿腔愛意蕩然無存。
八
林今笙言出必行,為了規避餘斯年,除卻上課,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吃飯或倚仗室友或依賴外賣,端的是頹唐作态,與前世左右逢源有着天壤之別。
然則或是命運軌跡太過堅韌,林今笙微不足道的抵抗俨然蚍蜉撼樹;或是因言行舉止或多或少與前世有所出入,引發一系列蝴蝶效應,林今笙費盡心思避免與餘斯年正面接觸,餘斯年卻三天兩頭湊上前來,有意無意搭讪林今笙,無端惹得林今笙暗自愠怒。
餘斯年文采斐然,卻并非全能,數學是他最大的短板,若不是因緣際會碰上首都大學新開設的特招項目,僅憑餘斯年的高考分數,實在難以企及首都大學。
餘斯年曾數次向林今笙控訴數學給他帶來的煩惱,中文系沒有高等數學的課程亦是餘斯年選擇它的原因之一。
現如今,一向對數學深惡痛絕的餘斯年竟堂而皇之地出現在高等數學的課堂上,這般理所當然,以至于林今笙一時忘了驚詫。
餘斯年并不理會林今笙,施施然端坐在林今笙側旁,林今笙沉默地注視着,心生一股荒謬感。
再怎麽說,餘斯年曾是他相戀數年的戀人,本應無比熟悉,可此時此刻卻只覺陌生。
林今笙憶起前世餘斯年臉龐上偶爾浮現出的、若有似無的黯然,驚覺或許他從未将餘斯年看透。
“那又如何?”林今笙胸口略微發悶,前世初知真相時的震驚、恚恨與心悸驀地湧現,林今笙倍感不适,猛地收回駐留在餘斯年身上探究的視線,心裏狠道:“餘斯年總歸是與我無關了。”
九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在林今笙駕輕就熟地對餘斯年刻意的接近視若無睹間,冬季悄然而至。
寒冬臘月,酸風陣陣,然冰冷無法凍結青年人燎原般的熱情,占地寬廣的學校涵蓋着數以萬計年輕躁動的靈魂,年輕人過剩的精力無處安放,一年一度的冬季運動會不可或缺。
元旦前夕,首都大學冬季運動會浩浩蕩蕩地展開。
十
凜冽的寒風襲面而來,林今笙□□在衣物外的皮膚霎時興起成片雞皮疙瘩,林今笙攏攏圍巾,無言地眺望着在第二田徑場的紅白橡膠跑道上奔跑着的瘦削身影。時值清晨,校道人影寥落,多數學生仍沉浸在美夢之中,校內的寧靜并未被打破。
即使隔着若幹米直線距離,林今笙仍一眼認出跑道的背影屬于餘斯年。
此時天空被蒙上一層灰色綢緞,不多時,雨絲飄落。
冬日細密的雨觸摸肌膚,既不如春雨般纏綿,亦不若夏雨般灼灼,而是好似一根根寒針紮入體內,異常乖戾。
餘斯年身體羸弱,不說劇烈運動,連稍微情緒激動了些都略微不妥,運動會餘斯年向來敬謝不敏,然而被強制性湊人頭的林今笙卻在參賽選手名單上看到了熟悉的名字。
餘斯年近日的一舉一動處處透着反常,林今笙看着他略顯吃力的身影,蹙眉,彳亍一番,仍選擇轉身離去。
“砰——”
身後傳來一聲突然的,重物倒地發出的聲響,在安靜的校園裏,格外突兀。
十一
餘斯年意識回籠,漸漸從混沌中清醒過來,他費力睜開雙眼,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滿室潔白。
餘斯年打量着室內的陳設,很快得出此刻他身處校醫院的結論。
鼻腔內充斥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兒令餘斯年十分厭惡,他掙紮着起身,左手挂着的點滴因他不安分的動作導致鮮血回流,餘斯年煩躁地抓抓頭發,掀開蓋在身上的薄被,欲拔針走人,卻在視線随意瞥向一邊時,愣住了。
林今笙不聲不響地側坐在病床旁的木椅上,日光透過窗簾間的罅隙跻身入室,打在林今笙半邊側臉上,從背光一面看去,仿佛在臉頰周圍鍍了一層光圈,無端使得原本線條冷硬的側顏柔和些許。
分明聽見餘斯年制造出的一系列動靜,林今笙卻并未理會,只是用沒有聚焦的目光虛虛望着前方。
“怎麽回事?”餘斯年感覺嗓子緊得慌,張口詢問的聲音比之平常也略顯沙啞。
林今笙沒有給他回複,反而抛出另一個問題:“你為什麽參加運動會?”
“想參加,就參加了,沒有為什麽。”餘斯年清清嗓子,模棱兩可地答道。
再普通不過的答案,卻準确無誤地刺中林今笙竭盡全力想要隐藏的,早已腐爛在內心深處的傷口。林今笙哂笑一聲,終于轉過頭,目光如利箭一般,射向餘斯年。
林今笙諷道:“明知會給別人添麻煩,還任由自己随心所欲,你可真是個徹頭徹尾的自、私、鬼。”
因為想體驗愛情,即便知道自己罹患不治之症,即便知曉自己活不長久,卻仍要撩撥我,招惹我,在短暫幸福褪去後,将無窮無盡的痛苦留給我。
餘斯年你真自私。
餘斯年逝世後每一個夜晚,林今笙都抱着裝有餘斯年骨灰的匣子,反複控訴着這番未說出口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