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
淅淅瀝瀝的小雨連綿不絕地下了十幾天,陰冷、潮濕的空氣助長了空間狹小的屋子裏黴菌的滋生,黴菌發酵的衰敗氣息腐蝕着屋內因通風不佳本就不甚清新的空氣。
直到空氣污濁到令人仿佛多呼吸一口就要窒息,弓着脊背坐在床沿雙目無神、一語不發的人這才如夢初醒,跌跌撞撞地起身拉開窗戶。
細密的雨絲很快從窗戶打開的縫隙間跻身,一點一點打濕鋪在窗臺上的純白瓷磚,個別飛濺得高的雨珠,亦不甘示弱地浸濕年輕男人的衣角。男人身形颀長,卻因蜷縮着身體顯得些許佝偻。
窗外夜幕将至、華燈初上,遠處的霓虹燈好似在磨砂玻璃上暈開一塊又一塊光斑。男人視線在淩亂而狹窄的房間內游離片刻,堪堪把目光停滞在挂在門後,因濕氣頁腳微微卷起的日歷上。
2010年8月30日。日歷上不容忽視的阿拉伯數字刺目、鮮紅。
男人猛地轉頭,期間狠抽一口氣,又驀地蹲下,男人感覺嘴角、手腳、腸胃無一不在抽搐,因痛苦而扭曲的面孔幾近看不出原本的清隽。男人喉間抑制不住地發出沙啞的低吼,眼眶與之相應沁出微量生理鹽水。
桌上版型古舊的手機、門後的手撕日歷以及有限的空間內熟悉的擺設……周圍的一切都在清晰地陳述着一個不容置喙的事實:他沒死,他回到了七年前。而這一事實讓他絕望,他所處的時間、空間似乎在肆意嘲笑他之前所作所為的徒然。
二
林今笙形容枯槁,渾渾噩噩之際,他乏善可陳的人生經歷在腦海裏走馬觀花。
十歲以前家境殷實,父母對他關愛有加,活得無憂無慮、有滋有味。
小學五年級暑假中旬,他抱着籃球渾身髒兮兮的回家,等待他的卻不是同往常一般,爸爸威嚴的斥責與媽媽溫柔的嬌嗔,而是一群對他投以憐憫目光的親戚。
一場飛來橫禍,讓他成為了孤兒。
肇事司機當場逃逸,多年不知所蹤;保險推卸責任,賠款分文未出;親戚自作主張,變賣房屋,以此作為林今笙今後的撫養費。
十歲,矢怙矢孤,被迫開始寄人籬下。
十二歲,在與親戚相處期間學會長袖善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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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歲,憑借傲人的成績被國內頂級學府免學費錄取。
在前往首都的火車上,林今笙望着沿途的青山綠水,揚起的嘴角久久不能平複。年少的他真切地希望至此以後,他能完全摒棄過去的困踬,無所顧忌,追逐如烏托邦般美好的未來。殊不知在并不遙遠的後來,更大的不幸正對他翹首以盼,命運在隐蔽的角落露出了猙獰的獠牙。
三
“今笙,在生命的最後一段旅程中有你,我感到幸福。”餘斯年躺在病床上,氣息奄奄對他說的話至今仍舊萦繞耳畔,林今笙想要将之屏蔽,然而采取的一切舉措都徒勞無功,餘斯年的每句話同他那如花的笑靥一齊,深深埋藏在林今笙心底。
林今笙蹒跚着走向位于卧室角落的單人床,期間撞翻了一把木椅,他對木椅倒地發出的嘎吱聲響置若罔聞,而後仰面躺倒在并不柔軟的床上。
林今笙身心疲憊,卻不敢閉目養神,入睡更是虛妄。自餘斯年逝世後,林今笙一旦閉上雙眼,餘斯年的音容笑貌便猝不及防地湧現,每夜每夜,林今笙都在不堪疲倦入睡、驚醒、再入睡間往返循環。餘斯年的死亡以摧枯拉朽之力,将昔日意氣風發的少年郎摧毀成一個死氣沉沉、鬥志全無的男人。
意識不甚清醒之時,林今笙恍惚憶起與餘斯年初見時的光景。
那不過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個周末,再平庸不過的一個午後,唯一不同尋常的是,平日裏忙于社團組織工作的林今笙難得偷得浮生半日閑,閑置下來的林今笙倏然意識到,入學兩月,他還未好好觀賞過他的校園。順理成章的,他只身一人開始游園。
途徑名為清淨的小潭,林今笙一眼便望見了趴在潭邊石桌上小憩的餘斯年。十一月,時節暮秋,潭兩畔伫立的樹木早已染上金黃,正午仍有陽光,比之夏季的炎炎烈日,秋季的陽光和煦得多,暖暖的光穿過稀疏的樹影,傾灑在少年白皙的、姣好的半邊側臉上,少年精致的眉眼微微蹙起,許是睡得不大舒坦。
林今笙遠遠地看着,鬼使神差的,移不開目光。
多年以來,林今笙表面上對父母的意外離去端得古井無波,然而扪心自問,父母的離世給他造成的影響不可謂不深。
十歲以後,林今笙一直是個偏執且缺愛的人。
四
林今笙再度站在高等學府氣勢恢宏的仿古大門前,曾經他對此萬分憧憬,而今卻是五味雜陳。
對于誤入歧途的人來說時光回溯求而不得,對他而言卻是細密而綿長的折磨。這幾日光陰他渾渾噩噩,無數次決心不再踏足首都,而後又心生迷惘,不知除卻求學還有何種選擇。
在最後關頭,他仍無法做出潇灑豁達的抉擇,于是只得懷揣僥幸心理,重新來到這座既擁有濃厚歷史人文底蘊,莊嚴肅穆,又因經濟高度發達,熙攘繁華的城市。
委婉地謝絕了熱忱的學姐欲為他提供幫助他的意願,林今笙略顯吃力地拖着繁冗的行李,在通往學生公寓的林蔭小道上踽踽獨行。他面容憔悴,原先筆直的脊背似被什麽沉重的東西壓垮,永遠保持着微彎的狀态,再不能恢複筆挺之姿,瘦削的背影透着一股蕭索。
林今笙周身氛圍孤獨絕塵,卻仍未能掩蓋林今笙俊俏的模樣,憔悴反而給他增添了一絲別樣的韻味。路過的幾個女生用自以為收斂的目光打量他的臉龐,走出好遠還在興奮地與同伴對他評頭論足。林今笙感到一絲煩躁,皆因他突然憶起餘斯年曾經說過的一句話:
“今笙,你總是光彩奪目,我很喜歡你。”
九月首都尚未入秋,溫度仍冥頑不靈地居高不下,不肯輕易讓夏季逝去。林今笙終于到達公寓樓下,雖不至于氣喘籲籲,卻也有些疲憊——疲憊多源于舟車勞頓。林今笙瞥見球鞋鞋帶有些散開,便蹲下身,整理鞋帶的同時稍作歇息。
此時耳畔響起了“嘀——”的一聲,這是門禁系統尖銳刺耳的提示音,昭示着有人從公寓樓裏出來。
林今笙擡眸,原本只是随意一瞥,卻恰巧對上了一雙清澈的眼眸。
那是他再熟悉不過的瞳孔,餘斯年曾無數次向林今笙訴說着自己的愛意,彼時他的眼裏,款款深情幾近溢出眼眶,端得一個含情脈脈。
過去的林今笙只會覺得欣喜,而此方光景,四目相對,猶如數九寒冬一盆冰水當頭而下。
這不可能……林今笙怔怔地望着餘斯年,腦海閃過無數被他銘記于心的,與餘斯年相關的信息。
餘斯年頗具文藝細胞,就讀于首都大學中文系,而一心想要出人頭地的林今笙報的是熱門的金融專業。中文專業與金融專業不在一個公寓區,教學樓也分布得南轅北轍,向來泾渭分明,于情于理,餘斯年都沒有出現在這片區域的緣由。
在林今笙愣怔的短暫時間裏,餘斯年已然走至他面前,大概是林今笙臉色太過難看,餘斯年禮貌性地發問:“需要幫忙嗎?同學。”
聲音清脆,飽含關懷。
林今笙回過神,臉色陰晴不定,灼熱的視線駐足于近在眼前的人身上,表面風平浪靜,內心波濤洶湧。
他既想聲色俱厲地質問餘斯年:“為什麽明知自己時無多日還來招惹我,你怎能如此自私?”又想遵循內心的渴望,将相戀幾年,不久前痛失的愛人擁入懷中,向他傾訴自己連日以來累積的痛苦,安撫自己身體對眼前人的渴望。
可最後他只是落荒而逃。
五
前世……應該可以稱之為前世,林今笙自那日驚鴻一瞥後,心神不定,經常在周末或閑暇時光不自覺地去往清淨潭窺視那模樣幹淨的少年。
有時能見着,更多時候是無功而返。見得到,林今笙便靜靜地,遠遠地看着,內心充斥着陌生的歡欣,在少年醒來之前匆匆離去;見不着,林今笙也不失落,在潭邊獨自品味自己的心意。
約莫是幾個月後的一天,他如往常一般來到清淨潭,司空見慣的,未能見到少年清瘦的身影。
本以為又是一個徒勞的下午,卻在轉身準備離去的剎那,倏然被潛伏在樹木蔥茏裏的少年攔下。
“你為什麽總偷看我,難道是愛上我了嗎?”少年眼眸彎彎,嘴角微揚,說着挪揄的話語,笑容可愛而狡黠。
陽光和煦,草熏風暖,稀疏的樹影打在少年白皙圓潤的臉頰上,影影綽綽。
林今笙再次體會到怦然心動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