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過去”這個詞仿佛天然地帶着魔力,它把一切不堪的邊緣都霧化了,只剩下那些加了柔光效果的美好,所以在歸子佩非常自然地挽上時夏的手臂的時候,她沒有拒絕。如果甩開,未免太過刻意,她想。
“你說我穿這件好不好看?”歸子佩興致很好,每試一件衣服都要征求時夏的意見。
時夏看她手裏拿着的那件上衣,配色很花哨,但是歸子佩皮膚很白,穿起來應該不會難看:“挺好看的。”
“那我進去試啦。”歸子佩聽見回答,美滋滋地把衣服往懷裏一攬,将自己拎着包的手伸了過去。
“幹什麽?”時夏很疑惑。
歸子佩幹脆把包塞在了她手上:“幫我拿着啊!”然後也不等她反應,就朝試衣間去了,“你等我會兒。”
時夏看着從天而降的包,哭笑不得,等擡起頭來的時候,歸子佩早就連影子都沒了,旁邊的導購倒是興致勃勃地想要給她推薦衣服,她客氣地笑了笑,找到沙發徑自坐下了。
時夏從口袋裏掏出了手機,一摁開就發現收到了好多條微信消息,她看着“實習陳伊思”的備注就忍不住嘆了口氣,年輕人總是一腔孤勇,若是到了她這個年紀,但凡對方稍稍冷淡些,就應該懂得知難而退了。
“我不常看手機,如果有問題,可以求助你們杜老師。”時夏将鍋甩給了杜思遠,不過本來就是她帶的實習,這鍋她背着也不冤,她已經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再直白就過分了。
那邊果然許久沒有回複,時夏也沒心思管小姑娘是不是在暗自傷神,她望了望試衣間的方向,眼前的這一個已經夠讓她頭疼的了,索性她明天就回B市,估計以後也見不了幾面。
“……您覺得這件呢?今年這件賣得特別好……”導購的聲音從前面傳來,看來是又來了客人。
時夏還挺驚訝,她沒想到除了歸子佩,還有人願意在年關裏頭跑出來逛街,她正好奇着,就看見一個女人從層層疊疊的衣架後面走了出來,剛一對上眼,兩人就都愣了一下。
時夏确定自己從沒有見過這個女人,但是她的五官帶給她一種很奇異的熟悉感。這時候對面的女人也回過神來,她問道,然而已經是确定的口吻:“你是時夏?”
時夏不解地點點頭,猶豫着開了口:“我們認識嗎?”
女人掃了一眼放在時夏身邊的包,眼神裏有一種看見除不盡的雜草時的不耐煩,雖然時夏并不明白這不耐煩從何而來。她勾起了一邊的嘴唇,說:“我們不認識,但是……”
“姐?”時夏越過面前這個女人,看見歸子佩站在後面,一臉錯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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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妹妹認識你。”
時夏沉默了,果然過年出來逛街是家庭傳統嗎?
“姐,你出來了寶寶怎麽辦?”歸子佩走到了時夏身邊說,“這是我姐,歸子衿。”
“你好。”時夏點了點頭,她不明白為什麽這兩姐妹之間的氣氛如此怪異,好似拔河一樣地互相較着勁。
“你姐夫帶着呢。”現在時夏知道了那種熟悉感從何而來,歸子衿就像是更銳利版本的歸子佩,她的強大是天生的,而非像歸子佩是後天修得,正是這種銳利讓時夏沒有立刻意識到二人在外表上的相似。
歸子衿的目光在二人靠得很近的手臂上停留了一會兒,讓時夏忍不住想退開些許距離,只是還沒等她動作,歸子佩就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急迫到甚至顯出一點神經質來。
這樣的舉動讓歸子衿挑了挑眉,然後她笑了:“你們逛吧,我也該回去了。”離開之前她好像只是不經意地加了一句,“佩佩,回家之後告訴我一聲。”
“嘶——”
“抱歉,我抓疼你了嗎?”歸子佩聽見時夏小聲的呼痛,立刻松開了自己的手。
時夏不懂她突然的緊張,她無奈地看着手腕上的那幾個月牙一樣的指甲印:“你這是給我蓋了個戳嗎?”
歸子佩無措地笑了笑,她不知道在想什麽,竟然對時夏的玩笑話都反應不來。
“沒事的,過一會兒就消了。”時夏看出她的不安,安慰道,然後疑惑地問,“你怎麽了?”
“我怎麽了?”歸子佩喃喃地重複了一遍,“我怕過去重演……”
“什麽?”時夏沒有聽清,卻只得到了一個“沒什麽”的回答,她沒再追問,倒是想起另一件事,“說起來,你和你姐姐的名字都是來自《詩經》啊,青青子衿,青青子佩,都很好聽。”
“是嗎?”歸子佩這時候終于緩過來一樣,“因為媽媽叫’青’,所以爸爸給我們取了這樣的名字。”
時夏不由得感嘆道:“真好啊。”
真好,這種一聽就是帶着愛出生的名字。
歸子佩堅持要送時夏回酒店,站在房間門口的時候,她拉住時夏說:“你明天就回B市了。”
時夏不明白她為什麽又說一遍這件事,但還是點點頭。
“所以你要不要抱我一下?”歸子佩盯着她的眼睛說,“就像以前一樣。”
時夏被歸子佩今天的所有不按常理出牌弄得筋疲力盡,她懷疑重逢時候看見的那個大方矜持的形象已經被喂了狗:“你別得寸進尺。”
“你明天就走了。”歸子佩執拗地重複着,也不放開拉住時夏的手。
時夏嘆了口氣,她發現今天她已經嘆了太多的氣,然而沒辦法,她走了一天,實在太累了,也不想再和歸子佩争辯“明天就走了”和“抱她一下”之間有什麽必然的聯系,或者其實她自己也是想的,只是這個聲音被她埋在心底很深的地方。
時夏探過了身子。
她在出門診或者上手術的時候,碰觸過比常人多出許多的身體,他們大多被病痛折磨得冰冷僵硬,所以時夏早就忘了,肉體本該是溫熱柔軟的,就像現在在她懷裏的歸子佩。只是生理上感受到的那點快樂比起靈魂的顫栗簡直不值一提,這是她缺了一塊的回歸,是她冷寂心髒的死灰複燃。
渴望在心底深處傳來回音,卻又無情地提示着她即将到來的離別。
“……你在哭嗎?”時夏的神思回歸了現實,她發現顫抖的不只是她的靈魂,還有歸子佩的身體。
歸子佩收緊了環着她的腰的手,搖了搖頭說:“是喜極而泣。”為了可以預見的失而複得。
這樣緊地擁抱着的兩個人,一個想着失去,一個想着得到。人世間的因緣際會,真是奇妙得很。
時夏站在安檢口,她和杜思遠一家子一起回B市,面前站着的是來送她們的蘇明立和程雲起。機場裏遠遠算不上冷清,想來離別也并不會刻意避開團聚的時候。
這些年裏頭她們四個互相送機已經成了再尋常不過的事情,所以也沒有什麽特別悲傷的情緒,只是這次時夏在離開的時候,默默地握緊了程雲起的手:“如果有事情一定要找我。”
“好。”程雲起不複那天晚上的脆弱,她本來就是最勇敢的那個。
“姨姨!”在飛機上坐下後,時夏被一聲甜膩膩的稱呼喚回了注意力,她收回望着窗外的眼神,看見杜思遠家那個五歲的小姑娘對着她撒嬌說,“幫我把安全帶扣上嘛。”
“好。”時夏笑了,杜思遠倒是板着臉訓她女兒:“肖卿卿,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小女孩兒撇了撇嘴,委屈地說:“好吧好吧。”然後自己扒拉着小手扣上了安全帶,“姨姨,我棒不棒!”她仰着臉問時夏,又笑得一臉燦爛。
“卿卿最棒了!”時夏摸了摸她的腦袋,稱贊道。
“這孩子,從小就跟你最親。”杜思遠看見兩人的互動,說了一句。
沒想到聽見這話,肖卿卿小朋友非常理直氣壯地回答道:“因為姨姨好看啊!”
“臭丫頭,媽媽就不好看嗎?”杜思遠比她女兒還幼稚,伸出手去擰小姑娘肉嘟嘟的臉。
時夏笑着看她們鬧,如果這樣的俗世幸福她注定得不到,那麽就算只是隔着窗戶注視着爐火,都好像能夠被溫暖到一樣,
“姨姨,你為什麽不開心?”肖卿卿終于掙脫了她媽媽的魔爪,又湊到了時夏身邊。
時夏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問她:“卿卿很開心嗎?”
“對啊,回家當然很開心。”小姑娘用一種理所當然的語氣說道。
飛機正在起飛,機艙有一點颠簸,時夏怕卿卿害怕,就牽住了她的手:“姨姨沒有不開心,只是太累了,休息一下就好。”
卿卿立刻用另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甕聲甕氣地說:“那我不說話啦,姨姨快休息。”
“謝謝卿卿。”孩子的手很燙,握在手裏好像一團小小的火焰,燒得時夏身體內的水汽蒸騰起來,快要奪眶而出。
卿卿,也許是因為姨姨并沒有家可以回吧。
時夏拖着自己少之又少的行李回到租住的地方的時候,天色已經昏暗了,樓道裏的燈自從上次不知道被哪家熊孩子打碎之後,就再也沒有換過。她在上樓的時候掏了掏口袋,卻發現鑰匙被放在了另一件外套裏,她認命地提着箱子繼續往上走,等到了門口再去找吧。
“誰?”她剛拐過樓梯,就看見自己家門口杵着一團黑乎乎的影子,只有手機屏幕亮着一點幽幽的光。
影子驚喜地擡起了頭:“阿夏,你回來啦!”屏幕上的光由下而上地照出了那人的臉,配合着咧開嘴的笑容,很有種恐怖片的感覺。
時夏咬牙切齒:“歸子佩!”
她想到昨天這人含淚的懇求和“離別前”的擁抱,只想把門摔在歸子佩的臉上。
tbc.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突發情況,更得遲了,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