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二天時夏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冬天裏日光都是冷的,昨晚她太累了,連窗簾都沒有拉上。現在她透過窗戶,能看到一點探出頭來的光禿禿的枝桠。
時夏已經不記得昨晚歸子佩是什麽時候離開的了,只知道最後的時候,兩個人都很狼狽,她從床上坐起身,感覺皮膚緊繃得難受,也許是因為昨天那些蔓延到夢裏的眼淚。時夏嘆了口氣,認命地起床洗漱,已經不是年輕的時候了,皮膚可經不起折騰。
這麽想的話,對你最誠實的還是自己的身體,你怎麽對它,它就怎麽對你,刷牙的間隙時夏突然想起這個,頓了一下才落寞一笑,人心為什麽就不能這樣呢?
等到她終于回過神來,卻發現自己已經盯着手機軟件上改簽機票的頁面看了好久,她猶豫着伸出了手,離開也好,經過昨天那一遭,應該也沒什麽人會來找她了。
“叮咚——”門鈴聲驟然響起,時夏手指一抖,竟然就這麽退出了頁面,她對這個狀況覺得好笑,愣了一會兒才去開了門。
門外是歸子佩,時夏開門的一瞬間她似乎正要再按一次門鈴,因而眼神看起來有點錯愕,但她立刻就反應過來,露出了一個完美的笑容,說:“阿夏。”
時夏慢半拍地眨了眨眼睛,她有點不能理解現在是發生了什麽,歸子佩站在她面前,坦然得好像昨天什麽都沒有發生過,除了比昨天稍濃的妝容,那些争執、質問和眼淚沒給她留下任何痕跡。
“今天陪我逛街去吧。”歸子佩向前走了半步。
時夏有點不自在地退了退,滿臉不可置信地說:“你在開玩笑嗎?”
“為什麽要開玩笑?我是真的想讓你陪我去逛街。”她倒是回答得很認真。
時夏開始想是不是她和歸子佩根本就沒有活在同一個時間線上,現在的她被昨天的一切折磨得心力交瘁,對方卻還能興致勃勃地邀請她去逛街:“你能不能別這麽不可理喻,你走吧,我要收拾東西了。”說着,便要把門關上。
歸子佩卻先她一步抵住了門:“收拾東西?你不是明天才走?”
“我改簽了。”時夏作出不耐煩的樣子。
然而聽了這句話,歸子佩卻笑了:“阿夏,你其實可以找一個更好的理由的,你一向最怕麻煩,回去的時間一變,恐怕又有許多麻煩。”
“你現在就是我最大的麻煩。”時夏脫口而出,然後看着歸子佩瞬間變了的臉色讪讪地閉了嘴。
兩個人就這麽在門內門外僵持着,直到歸子佩放下了抵在了門上的手,放軟了态度哀求道:“就一天,明天你就走了,你能不能陪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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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眼睛很亮,像秋天清晨草葉上顫巍巍的露水,時夏從來都沒辦法拒絕。
柳曉涵放假在家的時候找了個商場的兼職,平時還挺輕松,結果初六這天她被通知要給別人頂班,滿心怨念地到了櫃臺之後,果然發現這時候根本就沒人來逛街,偌大的商場顯得空空蕩蕩的,她實在無聊得很,就跑到隔壁蘭蔻的專櫃去了。
“诶,曉涵,你那兒來人了。”蘭蔻的櫃姐戳了她一下,她擡起頭,果然看見有兩個女人正站在櫃臺前試色。
“這個好看嗎?”柳曉涵走回去的時候,聽見個子稍矮的那個正舉着手臂上的試色問。
“您好,請問需要什麽幫助嗎?”她擺出了職業的笑容,卻在那個高個子女人擡起頭來的瞬間怔愣了一下,她還從未在現實中遇見過這樣美的女人,滄桑和童真雜糅在她眼睛裏,讓人想要擁她入懷,又想要被她親吻。
歸子佩敏銳地察覺到面前這個小姑娘的失神,她有點莫名的驕傲,但同時,沒有立場的占有欲又在作祟,讓她不由自主地冷下了點聲音:“有什麽色號可以推薦嗎?”雖然在旁人聽來只是點冷淡的疏離。
時夏不解地微微偏過頭看了她一眼,她不明白歸子佩的情緒為什麽變得有點不對勁。
柳曉涵終于回過神來,問道:“那請問您是自己用,還是準備送人?”
“送她。”歸子佩言簡意赅,點了點站在她身邊的時夏。
“她肯定塗什麽色號都好看啊!”柳曉涵在心中吶喊道,用盡自己的專業素養才沒脫口而出。
時夏一臉驚詫,她下意識地拒絕了:“不用了,我平時在醫院也用不着。”
這回沒等道歸子佩開口,柳曉涵就接過了話:“您是醫生嗎?那可以試試這個色號,看起來比較日常知性。”
“我……”時夏有點手足無措,面前的這個小姑娘太熱情了,她實在招架不來。
偏偏歸子佩還在她身邊淡淡地說:“你去試試吧,阿夏,就當是我又送了你一盆小薄荷。”
時夏沉默了,柳曉涵感慨了一下氣氛的微妙,看出她終于妥協之後,說:“那您可以坐到椅子上,需要我幫您嗎?”
“幫我?”時夏反應過來是幫什麽的時候,立馬開口拒絕了。
柳曉涵有點失望,她還挺想親手幫這個女人塗上的,她很好奇,這種瓷器一樣的皮膚會不會摸起來也像瓷器一樣,連涼意都恰到好處。
她的腦海裏正在天馬行空,就察覺到對面一束冷冷的眼光投射過來,柳曉涵一個哆嗦,趕緊斷了心裏的妄念。
“還行嗎?”時夏轉過身來,猶豫地問歸子佩。
“很好看。”歸子佩覺得這個顏色在她的臉上有一種特別的溫柔,柔化了時夏某些固執的特質,她問那個小導購,“還有其他推薦嗎?”
柳曉涵這次倒是很快領會了她的意圖,挑出了一個熱烈的色號說:“這個楓葉紅也很好看,特別适合秋冬,也擡皮膚。”
歸子佩接了過來,說:“阿夏。”
時夏正在卸上一支口紅,望過來的時候神色幾乎有點懵懂,歸子佩舉了舉手上的那支,問:“可以嗎?”
時夏想問可以什麽,但她在問出口之前就有所領悟,她知道自己本應該拒絕,但她又想起今天早晨歸子佩那雙很亮的眼睛,于是她沒有說話,默認了。
歸子佩想,時夏根本就不了解,當她揚起頭,暴露出自己天鵝一樣的脖頸的時候,那種驕傲和脆弱讓她看起來多麽誘人。她輕托着時夏的臉,一抹紅色就那麽旖旎在她的唇上,距離很近,呼吸很淺,她們在交換空氣,多好,仿佛相濡以沫。
“抱歉。”她走神了,口紅被塗出了唇線,時夏擡起眼睑,歸子佩恍惚地發現,原來她的瞳孔裏滿滿都是自己。
“沒關系。”時夏聲音很輕,這樣近的距離,她什麽都無法掩藏。
“那個,棉簽在您手邊。”柳曉涵小心地插了話,绮夢一樣的氛圍瞬間被揮散了,時夏向後仰了仰身子,客氣地說:“謝謝,我自己來就好。”
歸子佩落寞地退開了,時夏的手很穩,那一點點溢出邊界的紅色很快便被擦去,就像之前她們之間不小心漏出的關于過去的一點舊影。
“這個更适合你。”時夏轉過來的時候,歸子佩的眼睛裏滿是驚豔,時夏的美是凜冽的,這樣熱烈的紅色反而形成了一種奇異的反差,一想到這樣的美景是她自己造就的,歸子佩竟然忍不住顫栗,她仿佛造物主在崇拜自己的造物。
“您塗這個顏色确實很有氣勢。”柳曉涵也湊過來說,然後她歪着頭打量了一會兒時夏,說:“您現在是長發,美豔一點,如果短發的話會更幹練,也很合适。”
“阿夏高中的時候就是短發。”聽到柳曉涵這句話,歸子佩微笑起來。
時夏望着鏡子裏那個長發紅唇的女人,想到了過去。
“老許,你說要怎麽讓一個人重拾自信呢?”時夏看着正在熬藥的外公,在一屋子清苦的氣味裏問。
許則昌扇了幾下火,他這外孫女一天到晚什麽事都不放在心上,這樣憂心忡忡的表情還是第一回 見:“誰啊?總不會是你吧,我覺得夏夏你特別自信。”
時夏一甩劉海:“那是!”然後晃了晃腦袋,“不要把話題扯遠了,诶呀,反正不是我。”
“肯定不是你!”許則昌把扇子甩她臉上:“還以為我誇你呢?”
時夏手忙腳亂地接住了扇子,谄媚地湊過去,就差搖尾巴了:“外公英明神武,有什麽方法不?”
“幫我扇着。”許則昌把她摁在爐子旁邊,“你這得對症下藥,一般情況下多誇誇就行了。”
時夏一邊蹲在地上扇風一邊皺眉頭:“我誇了啊,天天誇,沒啥用。”她想起歸子佩聽見她贊美的時候勉強的笑臉,雖然有時候她的表達确實有點誇張,但都完全發自肺腑,到了後來,她都已經完全接受了自己的癡漢人設。
“那就是不一般的情況了。”許則昌撓了撓下巴,“那人為什麽自卑了呢?”
時夏組織了一下語言:“嗯,就是她跟一個挺漂亮的姑娘玩得挺好,然後追那個姑娘的一個男生就經常在誇那個女生的時候貶低她,差不多就這樣吧。”
“那個漂亮姑娘沒有維護她?”
時夏想了下,然後誠實地點了頭。許則昌咂舌道:“你們這些小姑娘啊,這算什麽朋友。”
時夏眼見着外公即将沉浸在八點檔的校園狗血劇情中,忙扯了扯他的褲管:“所以怎麽辦啊?”
“那姑娘就是缺乏權威的認可,要是有個更漂亮的全心全意地維護她,估計就沒啥事了。”許則昌提了提被外孫女拽得滑下去的褲腰,拍板給出了結論。
“更漂亮的?”時夏的臉皺得好像顆核桃,她覺得林秀已經很好看了,再說了,她又要上哪裏去找一個願意全心全意維護歸子佩的呢?她自己倒是……等等,她自己?
接下來幾天,許則昌發現時夏跟失了魂一樣,出去買個醋都能提溜瓶醬油回來,以前從來不照鏡子的人現在居然能盯着鏡子看半天,他生怕一個暑假把自己家外孫女給悶傻了。
這天他從外頭出診回來,聽見時夏在裏屋不知道在翻箱倒櫃什麽:“夏夏,你幹嘛呢?”
那邊又是一陣叮鈴哐啷,然後時夏略帶猶豫的聲音傳了過來:“老許,你說我如果留長頭發……好看嗎?”
“夏夏,以後別老是悶在家裏了。”許則昌一臉憂愁。
“所以就是這一支了嗎?”
歸子佩倒是不在意,說:“兩支都包起來吧。”然後對時夏說,“嘴上的就別卸了吧,很好看。”
時夏沒有反對,她已經在考慮該回給歸子佩什麽禮物了,她暗暗地呼出了一口氣,這下就又有了牽扯,好像當年我為你留的長發,再也沒有剪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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