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五年前
時夏正在急診值班,雖然平日裏已經夠忙的,但今天醫院不遠處出了一場不大不小的車禍,所以也就格外亂些,所幸的是沒有什麽重大的傷亡。她奔向下一張病床去縫合傷口的時候,突然感覺有人輕輕拍了她的肩膀一下。
“嘿!”
時夏回過頭,驚喜地發現那個笑盈盈站在她身後的,正是她許久不見的好友,她快速地探過身給了對方一個擁抱:“雲起,我現在太忙了,你先坐下等會兒!”
說完也不等回答,轉過身就跑走了,留下程雲起站在原地,一個“好”字剛從喉嚨裏冒出了頭,就又被咽了下去,“這家夥。”她笑着搖了搖頭,然後回到了大廳裏,找了個位置坐下了。
等到程雲起再看見時夏的人影,已經在七點之後了,她從遠處走過來,一邊散開了束着的頭發,陽光從巨大的窗戶外照進來,讓時夏看起來仿佛在發光,時至今日,程雲起還是不明白,她的朋友這樣美好,為什麽有人就能輕而易舉地放棄。
“等很久了嗎?”時夏終于看見了程雲起,笑着走過來說,“走吧,我帶你體驗一下我們醫院的食堂,要不是思遠今天輪休,你還能見她一面。”
“每天都這麽遲嗎?”程雲起站起身,和她并肩往外走,“你之前不就說胃不舒服了?”
“對啊,是不是特別可憐?”時夏側過頭,用一點愛嬌的口吻對她說。
“對對對,可憐呢。”程雲起故意嫌棄地說,惹來時夏的一下輕捶。
去食堂的路上人來人往,和時夏打招呼的也不少,看見這個動作,很多人都一臉驚吓,程雲起覺得好笑,這人平時在醫院裏是有多高冷。
“今天居然還有糖醋小排,開心!”時夏讓程雲起坐在位置上,自己點了菜端過來,期間拒絕了兩個想要幫忙的男醫生,“你嘗一嘗,我覺得跟咱們那兒口味特別像。”
程雲起卻沒急着去拿筷子,她等到時夏坐定,面帶疑惑地看過來之後,才伸出了手,只見之前素淨的無名指上分明是一圈銀色的光澤,她幸福地笑着說:“阿夏,我結婚了!”
然而她半晌都沒得到回音,定睛一看,時夏整個人都呆滞了,滿臉都是不可置信。程雲起在她眼前晃了晃,生怕這人被自己給吓傻了:“阿夏?”
時夏一把捉住了她的手,好歹還知道克制音量,咬牙切齒地說:“你居然沒告訴我?!”
“我和他才認識一個月。”程雲起給出了一個理由,她抽回手,摸了摸自己的戒指,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聲音裏都流出了蜜,“一切都,都太匆忙,太讓人猝不及防了,阿夏,其實我現在還暈乎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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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夏看着她幸福的樣子翻了個白眼,自己拿起了筷子,在餐盤裏重重地怼了一下,沒好氣地說:“對,愛情讓人暈乎乎。但這就是你連最好的朋友都不告訴的原因嗎?我還想當你伴娘呢。”
程雲起滿是歉意地說:“阿夏,我之後會補辦婚禮,你知道的,我的伴娘永遠只會是你們。”
時夏啃了一塊排骨,看見她這樣子倒是沒再假裝生氣了:“雲起,我沒有生氣,我能感覺到你現在很幸福,我為你開心,真的。”
“謝謝。”
“那你現在能不能收一收自己的蠢樣子,陪我把晚飯吃完?”時夏無語地看着程雲起又自顧自地笑了,說道。
晚飯後程雲起和時夏在醫院外頭的廣場上走着消食,天還沒有黑透,但是路燈已經亮了起來,時夏呼出了一口氣,感嘆道:“真好啊。”
“嗯?”程雲起問。
“去年思遠結了婚,今年又輪到了你,現在就還剩一個明立啦。”時夏的手揣在白大褂的口袋裏,語氣很愉悅。
“怎麽會只剩明立。”程雲起拉着她在長椅上坐下,“不是還有一個你。”
時夏看起來有點驚訝,然後她甩甩手,像是要揮散程雲起話裏的那些試探的意味,說:“我就算啦。”她抓了抓頭發,顧左右而言他,“其實我真的特別驚訝,本來還以為你對待婚姻會更深思熟慮一點。”
程雲起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還是決定放過她:“我以前也這麽覺得,直到後來遇見付戰,那是我第一次體會到靈魂都在顫抖的感覺,我不想壓抑自己,再說了,愛情本來就是無罪的,既然我已經确定結果,又何必花費那麽多的時間在路上?”
“那我還真得去見見那個付戰,什麽人能讓我們雲起動了凡心。”雖然時夏的語調還是輕快的,但不知道是因為什麽,她臉上的笑容卻挂不住了。
程雲起猶豫良久,終于嘆了口氣說:“阿夏,我從來沒有試圖勸你再重新開始一段感情,我知道思遠和明立都和你說過,你應該向前看了,但你也每次都含糊過去了。”
聽見她的聲音嚴肅了起來,時夏也只是輕飄飄地回了一句:“哪有?”
“我不會讓你向前看,因為我知道如果你自己不願意,一切都是不可能的,但是你可以回頭看一眼牽絆住你的那根繩子,然後你自己決定,是要割掉還是留着。沒有人能在陷入沼澤的時候去摘最美的那朵花。”
時夏沉默了一會兒,而後居然笑了一聲:“雲起,你說愛情是無罪的,但是我的愛情,從她萌芽的一瞬間,就已經成了原罪,我沒辦法輕描淡寫。”
程雲起沒被她的深沉樣子唬住,一巴掌拍上了她的頭,無視了時夏的痛呼,說:“你又不信上帝,還給我扯什麽原罪?再說了,上帝也沒資格管世人相愛的事情。”
“好吧,我現在開始同情付先生了。”時夏揉着後腦勺,小聲抱怨着。
“阿夏,你不覺得自己太被動了嗎?你不能就這麽永遠在原地等別人回來,是,歸子佩當年是走得特別灑脫,但你就不能去找她?一張去美國的機票并不貴。”
“割掉還是留着,你自己選。”
這不是時夏第一次到紐約,博士期間她跟着導師來做過學術交流,她甚至還遇見了一個認識歸子佩的中國女生,那個哥倫比亞大學的姑娘從看見她第一面起,就說覺得她很眼熟,到了第二天一大早,她一臉興奮地敲開了時夏的房間門。
“我終于想起來你是誰了!”圖舟的聲音在清晨安靜的走廊裏顯得特別大,“你認不認識歸子佩?”
時夏怕她吵到隔壁的導師,剛準備讓她進門,就突然聽見了這個被封存許久的名字:“你說誰?”
“歸子佩啊。”圖舟看起來已經确定了她們兩人是認識的,“她超有名的,特別厲害!我本科的時候在一個party上遇見她,看見她手機屏保了,跟她合照的女生絕對就是你吧!”
“我們是,是高中同學。”時夏牽扯了一下嘴角,回答道。
那時候她懷着一種奇怪的倔強在和歸子佩僵持着,雖然雙方都并不知情。既然歸子佩的不告而別讓自己那麽痛苦,而現在她又知道了那個人也同樣對過去難以釋懷,那麽不如就這麽互相折磨,誰撐到最後,誰就贏了。
時夏輸了。
她翻出了之前和圖舟交換的聯系方式,在紐約擁擠的地鐵車廂裏看了好久,然後終于發了消息過去,按下發送鍵的一瞬間仿佛也正式宣告了她的投降。時夏想起之前程雲起和她談起的關于“被動”和“原地等待”的話題,她對此并不否認,其實她很早就意識到,對于一切物質上或者名譽上的饋贈,自己都能坦然接受,因為那是她應得的,然而一旦事關“愛”,不論是哪種,她都會惶恐,進而卑微,她從不認為自己值得被愛。時夏試圖從源頭去找到答案,然後發現原來自己的出生就帶着後悔、憎恨和絕望,唯獨沒有的就是愛。
轟轟烈烈愛過的一對璧人,在多年的不育之後逐漸貌合神離,最終男人出了軌,諷刺的是,女人看見自己的床上那兩雙糾纏的肉體的時候,手裏正攥着一根顯示為陽性的驗孕棒。那個孩子将男人挽回了一段時間,然而等到B超檢測出來是一個女孩的時候,他還是沒有任何留戀地離開了。女人幾乎瘋了,她做了很多蠢事,當她終于認清事實想要放棄,卻已經到了不能引産的時候,于是到了最後,她幾乎是懷着憎惡生下來這個孩子,并将她看作是自己不堪過去的見證,抛棄一個錯誤一樣将她丢給了自己的父親,然後再也沒回來過。
時夏看着地鐵的車窗上印出的自己蒼白的臉,一個從沒見過自己父母的孩子,要怎麽學會坦然接受別人的愛?哪怕是對撫養他長大的外公,她都會覺得愧疚,如果不是因為她的出生,外公又何至于到死都沒能見到唯一的孩子一面?
愛讓她太累了,所以在歸子佩離開之後,她為這必然到來的結果松了一口氣,審判的過程太難熬了,死刑到來的一瞬間甚至讓她欣喜。
只是欣喜之後是巨大的孤寂,她受不了了,她要來找她。
手機在口袋裏振動着,時夏回過神,拿出來一看,發現圖舟直接将電話打了過來。
“喂。”
“時夏嗎?你來觀禮嗎?正好,我可以和你一起去……”手機那一頭,圖舟的聲音還是很有活力,時夏被她弄得糊塗了,忙打斷了她喋喋不休的話:“觀什麽禮?”
“你不知道?”圖舟聽起來非常驚訝。
“我要知道什麽?”
“今天歸子佩結婚啊。”
地鐵正在逐漸加速駛離站臺,巨大的轟鳴聲響徹時夏的耳朵,有個什麽聲音告訴她,看吧,你又被抛棄了。
巨大的哥特式教堂顯得莊嚴神聖,時夏坐在最後,看着新人宣誓、交換戒指、在所有人的歡呼中親吻,然後她起身離開了,她讓圖舟別說自己來過,也許這樣是最好的結局,畢竟她永遠也沒法給歸子佩一個這樣盛大的婚禮,更別說,歸子佩也并不需要。
教堂外的草坪上有白鴿,在時夏走過去之後便一哄而散,只有一只,還傻傻地在原地逡巡,時夏看着它,然後慢慢地蹲下了身子,她覺得一切都好,只是眼淚不斷湧出來,她也沒辦法,就像到了現在,她還是沒有辦法不愛她。
那天中午,教堂外人來人往的人群都看見了,一個美麗的東方女人在安靜地流淚,很多人唏噓不已,這一定是個很凄美的故事。
“Darling, what’s wrong”
“Nothing.”歸子佩轉過頭,剛剛一瞬間,她以為自己看見了故人。
tbc.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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