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歸子佩是和家人一起來的,她只是簡單地打了個招呼,之後就走了,于是這場十三年之後的重逢看起來就像玩笑一樣輕飄。其實時夏并沒有很失态,但哪怕那一瞬間的怔愣,都讓她看起來在這場曠日持久的戰役中落了下風。
“我去下衛生間。”吃到一半,時夏放下了筷子,朝洗手間走去。
看着她的身影走遠了,蘇明立一把揪住程雲起,小聲質問道:“你怎麽把她帶過來了?”杜思遠在旁邊也是一臉不贊同的樣子。
“正好在門口遇見了,我也沒想到這麽巧。”程雲起小心地将自己的袖子從魔爪下解救出來,“再說了,遲早要見的。”
“我覺得,”杜思遠慢慢地說,“如果能不見的話,最好還是不要見。”
蘇明立也點了點頭附和道:“都十三年了,這會兒跳出來算怎麽回事兒啊?”
“嗤。”程雲起冷笑了一聲,話語立刻尖銳了起來,“你們也知道十三年了,但凡劃了多深的一道口子,這麽多年過去也該好了,但你們看看時夏那樣兒,算好了嗎?怎麽的,不想着去治,還由着它爛掉嗎?”
“那,時夏得多難受啊……”蘇明立好像一下子褪去了鮮妍的外表,對摯友必将遭受的苦痛感同身受。
“你們倆就慣着她吧。”程雲起放下手中的杯子,說:“歸子佩當然是把刀子,但是不剮去爛瘡,肉怎麽能長出來。”
巧的是,時夏在洗手間遇見了這把刀子。
剛剛的那一照面太急促了,更別說時夏還沉浸在某種迷思和妄念中,沒有來得及仔細看她。歸子佩和從前幾乎完全不一樣了,那個圓圓臉的小女孩兒,似乎已經因為過于稚嫩而被主人完全封存,通過完美的妝容,銳利的高跟鞋和每一個弧度都精致的發型。
對了,還有眼神。時夏看向歸子佩的眼睛,少女時代她那種常有的惶恐和羞怯已經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由自信而生出的從容,就像現在,她大方地對上了時夏的目光,甚至還露出了一個得體的笑容。
“好久不見。”聲音也變了,奶氣成了酒香。
時夏幾乎要開始懷疑,現在站在自己面前的這個人,這個幾乎可以當作現代獨立女性範本的個體,究竟還是不是從前那個偷偷和她交換過誓言的小姑娘。也許只是長得相像也說不定,這樣想着,她回了一個笑,說:“好久不見。”
“你好像沒什麽變化。”歸子佩在洗手,然後把這句話說得像一句漫不經心的寒暄。
“是嗎?”這時候時夏從巨大的錯亂感裏逐漸恢複過來,但是對于這句話也不知該如何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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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明天有時間嗎?我覺得我們可以找個地方喝點東西。”歸子佩頓了一下,可能是因為她正在試圖從抽紙機裏掏出紙來擦手,“然後,聊一聊。”
時夏想,也許聊一聊是可以接受的,畢竟她們有十三年沒有對方參與的人生,有太多東西可以拿來粉飾太平。
“好。”
回到座位上之後,蘇明立抱怨她怎麽去了那麽久,時夏笑了笑說:“人太多了。”她沒說自己應下了歸子佩的約,有些事情她想一個人弄清楚,不必将朋友牽扯進來。
程雲起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似乎Y市每一年的開學都伴随着暴雨,由于老許在定鬧鐘問題上的失誤,時夏不得不面對高中開學第一天就遲到的命運。等到她喘着粗氣找到教室門口的時候,全身上下已經濕得仿佛剛剛從水裏撈出來一樣,時夏忐忑地敲了門,穩了下氣息,喊:“報告。”
“進。”裏面很快傳來回應。
時夏小心地扭開門把手,然後在心虛的驅使下鞠了一個九十度的躬,真心實意地道了歉:“老師對不起,我遲到了!”
先于老師的原諒迎接她的,是滿教室的哄笑聲,她茫然地直起身,只看見了一個漲紅了臉的女孩兒站在講臺上,瞪圓了一雙眼睛和她對視。
“下不為例。”等到笑聲稍稍歇了點,站在教室後邊的一個樣貌清癯的中年人笑着發了話,“你先找個位置坐下吧。”
時夏撓了撓自己的一頭短毛,找了一個空位,她本以為這兩人座都是空的,放下書包之後才發現旁邊的桌子上已經擺了一個小小的,米色的筆袋。
“你還有什麽要介紹的嗎?”高林——那個中年人,他們未來三年的班主任——很溫和地問講臺上的姑娘。她搖了搖頭,臉上的紅暈還沒褪。
“謝謝,那我們歡迎下一位同學來做自我介紹。”高林率先鼓起掌來,女生下了講臺,時夏沒想到她就是那個米色筆袋的主人。掌聲響了好久,但下一位卻遲遲沒有動靜。
“老師,都介紹完了吧?”有個男生喊說。
“那就正好讓遲到的那位同學來壓軸。”班主任帶着笑意的聲音從後邊傳來,時夏鬧了個大紅臉,摸了摸鼻子,上去了。
她沒帶眼鏡,但掃了一眼下去還是看見了幾個熟面孔,一個暑假過去倒是都黑了不少,她心裏稍稍安定了幾分,開口說:“大家好,我叫時夏,時間的時,夏天的夏。”她頓了一下,和整個班級面面相觑,然後幹巴巴地說,“沒了。”
“噗——”也不知道是誰第一個笑出聲的,随後整個教室的空氣都變得快活起來,高林也忍俊不禁,他走到前面來,揮了揮手放時夏回去,說:“這确實是一個很好的壓軸……”
時夏坐上座位,她的新同桌還沒收拾好臉上的笑,女生看班主任沒有注意到這邊,湊過來小聲地搭話:“你是故意的嗎?”
“不,我是真的不知道要說什麽。”時夏的聲音變得更加幹巴巴。
“我叫歸子佩,很高興認識你。”她的聲音因為刻意的壓低而顯得有些顫顫的,像甜牛奶。
時夏從夢中醒來,她點開手機看了眼時間,還不到淩晨三點。那句“很高興認識你”還留在她耳邊,詛咒一樣,将她從睡意中抽離,時夏索性起身燒了點熱水,她在深夜孤零零的燈光裏,瞪着那個熱水壺的提示燈出神。
這是她十三年來第一次夢見歸子佩。
她不懂,如果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那麽為什麽在她最怨恨的時候悄無聲息,在她最卑微而僅求一夢來慰藉的時候默然無語,卻在現在,在一場幾乎毫無意義的重逢之後,荒謬地侵入她的睡眠?時夏承認她從沒有忘記過歸子佩,但是愛情,她苦笑一聲,愛情已經在漫長時間的發酵下變了質,她現在所求的,不過一個結果。
“抱歉,我遲到了。”時夏到咖啡店的時候,歸子佩已經點好了咖啡。已經大年三十了,但是店裏居然算不上冷清,臨窗的位置就坐了好幾對情侶。
“沒有,是我來早了。”歸子佩挽了下頭發,說,“給你點的美式。”
“謝謝。”時夏撥弄了一下咖啡杯,這是她以前的口味,但成為醫生的這幾年間,不規律的作息已經将她的胃折磨得無比刁鑽,她現在已經完全不喝咖啡了。不過這也沒必要說出來。
“我……”歸子佩欲言又止,好像不知道從何說起,“我聽說你是醫生,你在哪個科?工作會不會很累?”
“神經外科。其實也還好,不過比起門診我還是更喜歡做手術。”
歸子佩笑了:“你還是一樣不習慣和人打交道啊。”
時夏沒說話,算是默認了:“你呢?”
“我?”歸子佩像是很驚訝她居然會問起自己,她其實已經做好了盡力找話題的準備。
“你出國讀了什麽,現在做什麽工作,之類的。”
“我在哥大修了新聞,之後和幾個朋友創業,當了公司的發言人。”對于自己的事情歸子佩倒是三言兩語地帶過了,不過說到最後她倒是笑了,“這樣看來,我做的倒都是些和別人打交道的事情。”
“很厲害。”時夏稱贊了一句。話題好像就這麽斷了,氣氛變得有點冷。
“你要不要吃點東西?”歸子佩把菜單朝她推過去,時夏确實覺得有點餓了,說了一聲謝謝之後就翻看起來。
“我還記得當年咱們偷偷拿外公的陳皮熬湯,結果被罵了一頓。”歸子佩刻意把語調放輕松了些,想要化解一下剛剛的尴尬,“對了,外公的身體怎樣?”
适得其反。
時夏翻着菜單的手頓了一下,她不想顯得自己太可憐,只是平靜地說:“他在我大一寒假的時候已經去世了。”
“對不起,我,我不知道。”這時候歸子佩的臉上終于顯現出某種令時夏感到熟悉的無措來,她幾乎要開始可憐她了,于是時夏開口解了圍:“其實也還好,外公年紀大了,不過是順其自然。”
然後時夏沖站在收銀臺後邊的小姑娘招了招手,說:“麻煩一下,我要點單。”
“那你現在住在哪兒?”等服務員一走開,歸子佩就問道,顯得有些急迫。
“酒店,就是學校附近的那家。”
“我可以去找你嗎?”
時夏看了她一眼,說:“可以。”然後她想了想,補充說,“不過我初六就回B市了。”
歸子佩很理解地點了點頭:“畢竟是醫生。”
“你之後還回美國嗎?”時夏說。
“不了,這次回來就不走了。”她嘆了一口氣,洩露出一點疲憊來,“去過太多地方了,最後還是覺得國內好。”
“現在确實越來越方便,窩在家裏就會很舒服。”時夏點了點頭。
“不會想出去走走嗎?”
“沒什麽想去的地方。”
歸子佩抿了抿嘴,說:“我前年去了威尼斯,我記得你之前說過很喜歡嘆息橋。”
“我現在也很喜歡。”時夏用一種極清淡的目光望過去,“但我并不會想要坐着船從它下面經過。”
“為什麽?”歸子佩的眼神變得尖銳起來。
“您的芒果慕斯,請慢用。”劍拔弩張的氣氛被服務生戳破了,時夏移開眼睛,客氣地笑了笑,低頭一看卻發現碟子邊上還躺着一個圓滾滾的大福。
“我好像沒有點這個。”時夏有點遲疑地說。
那個女孩兒的眼睛彎彎的,說:“這是送您的,因為您長得太好看啦!”
時夏啞然失笑,但還是說了“謝謝”。
“不客氣。”女孩兒離開的時候步履輕快,活像遇見了什麽天大的好事。
時夏叉下一塊慕斯放進嘴裏,很好吃,但她所能做的不過是繼續默默地吃下一口,而不是滿臉驚喜地沖着對面的人小聲地喊:“這個好好吃啊!”,然後用自己的叉子送一塊到她的嘴裏,那樣好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再好,也過去了。
之後她們談了些其他無關痛癢的東西,旅行的見聞,工作上的樂趣或者煩惱,沒有一個字提到愛情,她們都很小心翼翼。
離開的時候,歸子佩仿佛不經意地問了一句:“咖啡不喜歡嗎?”
時夏愣了一下,然後笑着說:“我早就不喝咖啡了。”
看吧,為什麽非得說出來呢,又不是要明裏暗裏地指責別人多年的不告而別。
tbc.
作者有話要說:
暴風雨前的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