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次日,夏許淮率領着軍隊浩蕩南下,往東而去,遠在京都的祁安皇帝放心不下,還點了曹國公的兒子一同前往,兩個月後,二人風塵仆仆地凱旋,未及梳洗便直奔皇宮,先後進了宣明殿面聖。
曹闵先被傳喚進去,徒留夏許淮一人,被獵獵秋風吹拂着,獨自站在宮階之下,長身玉立的,大老遠看過去,都能感受得到他身上那股介于肅殺與溫和的氣質,多一分少一分都太過,如此清冷卻是正正好。
回想起那張天生就适合笑的面龐,以及方才在宮門口的匆匆一瞥,夏許淮心道,數月不見,他倒是變得越發張揚,頗有幾分鮮衣怒馬少年郎的風流模樣了。
說起來,這還是他第一次見到騎着高頭大馬的夏墨時,咋的一瞧,這股子策馬揚鞭的飒爽勁兒,倒是比他平日裏所見到的七皇子慣愛貧嘴的那副欠相要順眼多了。
興許是成長環境使然,夏許淮從小到大便是個性情清冷心思內斂的,乃因他從小便知道,不顧一切地将自己的所有均光明正大地攤開,拿出來放在陽光底下暴曬的行為往往,會在不經意間,就給自己招來禍患,但卻不自知。
可那位七殿下卻是與之截然相反的跳脫,據說,這位七皇子在六歲之前也是一副恭謹忍讓,小心待人的行事作風,卻不知為何近些年竟愈來愈恣意潇灑,全然不顧別人的眼光。
奇怪的是,照理來說這麽活躍的一位皇子,其他皇子總不可能忽略這麽一個晃眼的存在,多多少少也會忌憚一下這個弟弟,不說将其視作眼中釘肉中刺吧,但偶爾給他使個絆子總歸是無可避免的吧,但奇就奇在,他們也沒将他如何。
大概,這就是傻人有傻福,上天使他幼年喪母親情缺失,就給了他一番好運氣?
夏許淮定定地站在宣明殿前,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臺階上的落葉,任由思緒自由蔓延,細看之下便會發現他的眼神是虛無缥缈的,沒有一個固定的聚焦點。
不知不覺,就等到了曹闵從裏頭出來,直到走到他面前方才晃過神來。
“想什麽呢,想得這般入神,連我叫你都沒聽見。”
夏許淮半真半假地回答:“沒什麽,只是不知皇上會如何處置。”
“處置?處置什麽,你麽,還是那幫謊報軍情唯恐天下不亂之徒?”曹闵用一種看怪胎的眼神掃視了他一眼,随後安撫道,“再怎麽說,你也是忠臣良将之後,此番你自己也算是立了一功,再如何過分,皇上即便不對你好生嘉獎,口頭上的好話總不會少了你的,總不至于對你進行責罰。”
曹闵刻薄地一笑:“至于那幫龜孫子,呵,他們自己都不怕,哪還用得着你在這替他們擔憂?”
“你堂堂一個曹國公世子,怎麽張口閉口就是一句髒話,”夏許淮戲谑道,“這要是被你爹聽見了,可有你一頓藤條好吃。”
“那個老頑固……”
話音未落,夏許淮便投去一個不贊同的視線,曹闵立即改口,大方承認錯誤:“是是是,我慎言,我的侯爺,你還是快些将你臉上杞人憂天的表情收起來吧。”
曹闵萬分嫌棄道:“啧啧,真是,瞧得我眼睛生疼。得了,陛下還等着呢,你快進去吧,我也先回府了,我家那老頭子還在家等着本世子呢。”
夏許淮點頭,進到宣明殿後,行了一個标準到無可挑剔的君臣之禮,居然見到皇帝喜笑顏開的神色,他在心裏訝異了一瞬,面色卻如常。
其後,果然如曹闵所言,各種各樣的好話,什麽“雛鳳清于老鳳聲”“虎父無犬子”等等諸如此類的誇獎,一股腦地朝他砸下來。
末了,還将他的月俸提了兩成,直到他作別皇帝,離開宣明殿,皇帝都絕口未提将兵符收回之語,着實令人難以捉摸。
這倒是叫他忍不住好奇,曹闵方才到底是給皇帝灌了什麽迷。魂。湯,居然能讓皇帝放下對他們家積年已久的猜忌與不安,選擇将兵權交到定國候府手中。
夏許淮打馬回府,路過康寧街,方才行至街角的位置,便瞧見七皇子滿載而歸,那張素來帶笑的臉,在注意到他對他的注視時,那一刻,夏墨時将那副随意張揚的表情稍稍收斂了一二,臉色沉了一沉。
二人均拉住手邊的缰繩,放慢了行進的速度,緩步漫游到面前,夏墨時唇角一彎,勾起一抹戲谑的笑,語氣上揚地說:“聽聞定國候打了勝仗,方才走得急,沒在第一時間送上一聲祝賀,恭喜你又立了一大功。”
說完就要揮起手中的馬鞭,卻被夏許淮伸手撈住,夏墨時沒來得及收回力道,響亮的一鞭啪地抽在了夏許淮的手上。
饒是他因着這段時間的行程,将手背曬出了些古銅色,仍是隐約可見橫亘在其手背上的一條斜斜的紅痕,好不刺眼。
夏墨時還維持着方才的動作尚未收回,看着眼前這個被自己誤傷的人,那手上明晃晃的罪證,嘴唇動了動,欲言又止。
“怎麽,是因為方才在宮門口我沒同你說第一句話,殿下生氣了不成?”夏許淮只淡淡瞥了一眼那道痕跡,語氣仍是那樣平平淡淡的,令人難辨說話之人的喜怒悲歡,“還是說,這是殿下給在下的慶賀方式?”
“定國候說笑了,是我學藝不精,一時不察,鞭子稍稍跑偏了而已。”不知為何,向來沒什麽歉疚心的夏墨時,盯着夏許淮的手,居然生出了一絲名為不好意思的歉意,他覺得,真是白日見鬼了。
這麽想着,撞了邪的夏墨時脫口道:“我明日給你送一管去淤的藥膏,你早晚各塗抹一次,保證不出三天就好了。”
夏許淮渾不在意:“就你這點子力道,同個蚊子咬了一口也差不了多少,不會留下什麽疤痕,再說,又不是那些嬌滴滴的姑娘家,何須如此矯情。”
話音剛落,夏許淮翻身下馬,語氣軟了兩分:“就是虎口有些麻,握不穩缰繩,先下來緩緩,殿下若真的過意不去,不介意陪我一道走一段路吧?”
夏墨時:“……”也不知道,剛才說就像被蚊蟲叮咬了一下,義正言辭地說無須矯情的人,到底是誰。
然後,大概今天的秋風吹得格外邪門,以至于剛撞了一下邪的夏墨時,随後又做出了個更見鬼的動作,居然也利落地翻身下馬,掉了個頭,蹭蹭蹭幾步跟上了夏許淮的步伐,随他一同往定國候府的方向走去。
停在定國候府門前之後,夏許淮從袖子裏摸出一包曬幹了的桂花:“你的生辰快到了,彼時定當十分熱鬧,我不便出席,就當是提前為你尋個開心了。”
聞着鼻尖萦繞的馨香,夏墨時不禁暗自納罕:不過兩個月沒見,夏許淮不過是出門打了個勝仗回來,就已經窮到這種地步了?
而後,夏許淮又從馬鞍旁側挂着的包袱皮中,抽了一柄刻着竹子細紋的短刀遞到他面前:“你留着賞玩也罷,防身也好。”
看着刀鞘上用綠色翡翠點綴而成的竹葉子,夏墨時收回了剛才的鄙夷,這不挺有錢的嘛,就是腦回路可能不大正常。
夏墨時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從夏許淮手中接過那兩樣風格迥異的手信,或者姑且也可将其稱之為禮物的東西,作別夏許淮之後,此後許久都再沒見到過他,定國候府果然又回歸了往昔的低調做派。
而流風殿這邊,也因着天氣漸漸轉寒,慢慢消停了下來,夏墨時出門的次數亦是與日減少。
自從幾個月前,沈雲祺傳回他即将潛伏月隐教的紙條之後,他就再沒有收到過來自沈雲祺的任何消息,說不擔憂是假的,但無論如何,夏墨時總還是相信他的,那個比自己年長三歲卻早早成熟的少年,從未叫自己失望,從未。
果不其然,就在十一月初,京都落下今年的第一場雪的時候,在夏墨時十三歲生辰前夕,一紙信箋被裁剪成了好幾張小紙條,分了數次方才傳入上京,流到夏墨時手中。
原來,月隐教已然被沈雲祺收歸門下,這份好消息,用來給他當做生辰賀禮,果然夠分量。
想當年,夏墨時深深覺得那個小孩明明比他還年長幾歲,但看上去卻太過于軟糯可欺,說起話來也是軟綿綿沒有力氣似的,一點威懾力都沒有,不知道還以為他帶了個家中幼弟出門。
有時候,夏墨時甚至懷疑,哪怕是給沈雲祺一張宣紙,上面寫滿了市井潑婦對罵的說辭,讓他照本宣科去對着旁人謾罵,估計都能夠叫他讀出一股誦讀聖賢書的濃重的書卷氣,或是說得如同念經一般,催人入睡。
如今,他終于覺得,這個少年長成了超乎他年齡的沉穩與睿智,那份英勇果敢與熱血不可欺,也令夏墨時不禁感到慶幸,像沈雲祺這樣一個人,幸好早早地便被自己攬入到了麾下,否則,再多一個這樣的敵手也着實是令人傷腦筋。
況且,如今他與夏許淮的關系也日漸和緩,幾乎不見了曾經二人之間的劍拔弩張勢同水火。
照現在這般情形發展下去,不是夏墨時誇大或是他太過樂觀,等到三年後,自己十六歲時,他定然不用再像前世那般,做一個無可奈何,對諸事都無能為力的無能草包傀儡皇帝了。
懷着這樣一個美好的憧憬,夏墨時唇角保持着方才臨睡前勾出的一個絕美弧度,欣然入夢。
是夜,十一月二十六,也就是在夏墨時生辰的前一晚,沈雲祺悄然抵京。
趁着夜色,輕車熟路地潛入了寂靜無光的流風殿,宿在他曾住了多年的小廂房中,期待着明日晨起,再為這位殿下獻上另一份賀禮。
沈雲祺心想,他應當會非常滿意的吧。
而後,沈雲祺和衣躺下,睡了長久以來的第一個安穩覺,不知夢中遇見了什麽場景,唇邊的笑意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