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十一月二十七,清晨,稀稀拉拉有幾只雪白的太平鳥盤桓于大祁皇宮的上空。
飛得累了,它們便就地尋一處落腳之地,或是長廊上的古木橫梁,或是牆角的琉璃飛瓦,或是屋頂的瑞獸石雕,以及光禿寥落的樹梢,随處皆可能遇見這麽一兩只冬候鳥。
而流風殿,許是因着院中種植着不少數量的青梅樹,它們雖不全是十分茁壯,年歲亦不全然十分久遠,可那股子冷冽又沁人心脾的梅花香氣,卻毫無疑問是要比之別處,會濃郁許多的,因而使得整個院子都愈顯勃勃生機,于是,便理所應當地吸引了好幾只鳥兒,栖息在這上頭。
和着漫天飛絮飄飄,人間白雪皚皚,天地間蒼茫一片,院中一派安寧祥和的模樣,屋內的夏墨時卻睡得不甚安穩,眉頭緊鎖,四肢正在無意識地不斷揮舞着,面露痛苦悲憤之色,似是在夢境中遇着了什麽了不得的畫面和場景。
因為夏墨時這個七皇子年歲尚小,也沒有在朝中供着個什麽大小官職,所以,一向是輪不着他去沾染任何政事的,也就不存在上早朝一說,因此他素來是能夠一覺睡到自然醒,非常怡然自得悠閑萬分。
而這位七殿下,也無愧于閑散風流皇子的名頭,這日,已過巳時卻仍不見動靜。
就連顧延那個敗家子,都已經去禦花園吹了兩圈冷風,又在簌簌飄雪的陪同下,緩步回到了暖閣,打算煮一小壺酒,來暖暖身子。同時又想着,看看能否順便趁着微醺的狀态,吟出一兩首朗朗上口,又頗有文采風韻的酸詩,打發打發心頭的詩意,方才不負外面的美景。
雖然顧延喝到最後,酸詩沒有能夠作得出來,反倒一時不慎,将自己灌得暈暈乎乎,又被迫去睡了個回籠覺。
當然,倘若不是這兩年,皇帝往流風殿撥了幾個人過來,且恰巧這幾個內侍也不是那等拜高踩低之人,沒有因為顧延是個他國客居在大祁的質子,勢單力薄的,沒有因此就輕視怠慢顧延,反而在發現他又一次醉酒之後,幾個人合力,溫柔地将這位南疆質子挪到了床榻之上,還貼心地幫他掖了掖被窩,想必他是連個舒适溫暖的回籠覺也沒得歇的,還不曉得要在桌子上趴多久。
另外,會不會着涼也是一件很不好說的事情。
不過,此回顧延的酒卻醉得十分不是時候。
沒有了他的叨擾,夏墨時不主動開門,殿裏的其他人,也沒有那個膽量敢去擅自拍門叫他,即便是同夏墨時關系最親近的沈雲祺,也以為殿下平日裏太過操勞,既然現在能多睡一會兒便多睡一會兒,正是美事一樁,斷沒有突然去攪人清夢的道理。
于是乎,直至過了午時三刻,皇帝用完午膳,想起來今日是他這個七兒子的十三歲生辰,合該賜點什麽聊表心意。
便囑咐候公公傳話,命禦膳房再起個小火,開個小竈,單獨下碗長壽面,上面卧個煎得漂漂亮亮的荷包蛋,送去流風殿就當是讨個好彩頭,又讓候公公去庫房,随意挑揀一兩樣,既不是價值連城但卻又不至于太過低廉掉價的物件,要看着好玩新奇容易吸引小孩為上,現下先送去流風殿賀一賀他的生日。
多虧了有領旨謝恩這一環節,且打頭陣的小太監又是個心急每個輕重的,說話的聲音便大了些,衆人這才發現七殿下之所以沒有露面,并不是因為什麽旁的緣由,而是他的的确确沒有醒來。
萬般無奈之下,候風鬥膽點了随行的兩個宮人,其中就包括那個素來膽大機靈的小太監,幾腳踹開了夏墨時的房門,湊近了瞧,候公公見他一副很是痛苦的模樣。
二話不說,當即便轉身出門,來到了皇帝所在的宣明殿,急切地向皇帝禀明了七殿下的境況,當下,就召了太醫院的陳太醫同行,一起往流風殿走了一遭。
但經過陳太醫的診脈,他卻斷定七殿下只是被噩夢魇着了,只需染上一把安神香即可,倘或實在擔憂,不過再開一副藥方罷了。
“陛下無需太過擔憂,臣這就去再為七殿下熬一副平心靜氣寧神養心的湯藥,喂殿下服下之後,至多不出兩個時辰,殿下便可安然醒轉。”
祁安皇帝颔首,陳太醫的醫術,在整個皇宮裏都是有口皆碑的,他自然信得過,便囑咐道:“那便有勞陳太醫費心了。”
又掃了一眼仍然跪在地上的負責流風殿裏日常起居的幾個人,他們雖竭力克制卻仍微微顫抖的,可看在皇帝眼裏,依舊是抖得跟幾只灰撲撲的鹌鹑似的,廣袖一甩,宅心仁厚地說:“你們小心伺候七殿下。”這是要留下他們的意思了。
又瞧了一眼桌上的壽面,仍自冒着騰騰熱氣白煙:“權且放着,小七若是醒來得早,還可趁熱将它吃了,倘若彼時面已涼了,他若是想吃,你們就在這裏的小廚房給他煮一碗吧。”
說完,善于審時度勢的候公公也接着說道:“陛下,時辰不早了,您該回宣明殿歇個午覺了,雪天日寒,您還須得保重龍體啊!”
一旁的陳太醫也順勢應和,皇帝也接下了這個臺階,帶着宣明殿的三兩個宮人擡腳走了,留下陳太醫在此照料夏墨時。
沈雲祺現身,揮退剛遭受驚吓不久,還沒緩過神來的內侍們,接過陳太醫的方子,将他引到一間小偏房休息去了,自己則将方子折起,捏在手中,快步走去小廚房,在火爐上駕了個小藥鍋,親自替夏墨時熬藥去了。
也不知是否這個方子當真有奇效,還是安神香燃得恰到好處,抑或只是夏墨時單純地睡夠了,仔仔細細地喂他喝完一盅安神湯藥後,不過兩盞茶的功夫,便睜開了雙眼。
夏墨時眼神空洞地望着頭頂煙青色的幔帳,愣在了床頭。
他終于明白,為何二十一歲的自己居然會無端端地回到十五年前,從六歲開始了這一世的人生。
原來,是他忘了,忘了那屈辱的三年,忘了那被一個不知來歷的孤魂野鬼搶奪身體,自己只能被困在這具驅殼之中的日子。
那三年裏,他眼睜睜看着對方抛棄了帝王的責任,舍棄了手中的江山,棄帝王的尊嚴于不顧,不知禮數,不顧大局,所有一切令他氣憤的負面詞彙幾乎都可以往那人身上堆積,甚至還被……
想到那一幕幕場景,如同走馬觀花般在腦海中回溯一遍,一股股名為屈辱、憤恨、不甘與無能為力的情感交織在一起,瞬間占據夏墨時的大腦。
他瘋狂地大笑,竟将自己笑得從床上跌落了下來,對于地方的冰冷寒涼絲毫未曾察覺,仿佛沒有了對溫度的知覺一般,面無表情地在歪在地板上又笑了一會兒,直笑得眼裏含淚。
過了一會兒,被氣得青筋暴起的雙手握拳,才撐在硬邦邦的地上,将整個身子從地上剝離開來,踉跄着走了幾步,行至間從容有度,卻一點也沒耽擱他手上劃拉東西的動作。
只見得他寥寥幾步游走,聽得一陣雜七雜八的碰撞聲,噼裏啪啦叮裏咣當的,夏墨時所過之處,但凡眼裏看得到的,他能摸得到,且扔得動的一切,譬如茶具、花瓶、藥碗之類的易碎瓷器,皆被他砸了個稀巴爛,就連那個正燃着最後一截安神香的銅制香爐,也遭受了無妄之災,被他心煩意亂地将其一把揮落在地,在地上倔強地彈跳了幾下,發出幾聲悶響,而後重歸于寂靜無聲。
不消多時,屋內便一片狼藉,活像是一副剛糟過山匪搶劫的混亂場面,且還是一幫窮瘋了、見啥搶啥,搶不走便毀個幹淨的低段位土匪。
這些物什碎裂或磕碰在地的聲響,或清脆或沉悶,均無法令他心緒平靜一絲半毫,卻實實在在驚動了沈雲祺。
沈雲祺正好端着那碗尚有餘溫的壽面,往這邊走來,耳力絕佳的他,便自然而然地聽到了夏墨時房中不同尋常的聲音,于是,他拿出了最快的速度,當即趕到門前。
推開房門,驚見一地器具殘骸,确認夏墨時并無遭遇危險之後,喝退了正巧打此門前經過的小內侍,下令其不得胡言亂語,當記得謹言慎行,話音剛落,便一手端着大碗,一手将門帶上,關了個嚴嚴實實,獨自進入了夏墨時的卧房。
沈雲祺着急忙慌地上前,連手中壽面都沒放下,就急切地問道:“殿下,發生何事了?”
“沈——雲——祺!”
夏墨時一字一頓,飽含着深切的憤怒,像是恨不得将眼前之人剝皮抽筋一般,眼神兇狠。
眼前這張熟悉又更顯少年氣息的臉,牽動了他潛在靈魂深處,幾乎就要被埋藏的過往,那段終于被他拾起的,但卻很不愉快的記憶,在腦海中不斷翻騰着,勾起了夏墨時心間的熊熊怒火,幾欲吞噬他的魂魄與所有理智。
沈雲祺臉上滿是關心之态,夏墨時卻死死地盯着他的這張臉,目眦盡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