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此後的旬試,柳子恪果然如他所說,沒有再門門屈居夏墨時之下,但在柳子恪看來,仍是遠遠不夠,但這也并不影響他同夏墨時三天兩頭的碰面,有時候還捎帶上自己古靈精怪的妹妹柳子怡。
每次,有妹妹在的時候,得益于她的活潑善言,每當發現苗頭不對時,便對自家兄長或是對夏墨時加以勸解,使得三人之間的氛圍總能稍微緩和一二,不至于搞得像仇人見面似的分外眼紅。
而上次被柳大人捕獲的那個團夥,也在各種嚴刑拷打威逼利誘之下将過往拐帶的孩子的下落俱都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大多都是選的一些相貌不錯又落單的小孩,且多為男孩,被他們賣到了偏遠的地方去給那些無法生育的夫妻做兒子的。
雖則想要一一尋回那些落難的孩童仍需要費些精力心血,但終究有了線索總好過無頭蒼蠅亂撞一樣去大海撈針來得要好,在京兆府尹的全力出動及皇帝的命令下,一個月間,已經陸陸續續有相關的好消息傳回上京,那些失而複得的百姓們更是對此尤為感激涕零。
一時之間,七殿下夏墨時與京兆府尹大公子柳子恪英勇鬥匪的英雄事跡、京兆府尹大人一心為民為公的好名聲以及祁安皇帝的仁政便在這滿京城裏傳揚開來,走街串巷均能聽得一兩句真心實意的誇獎。
當是時,這幾人的風頭大盛,一時無兩。
金碧輝煌的皇宮中,祁安皇帝聽着下面的人的彙報,眼裏看的,耳朵裏看的,皆是文武百官與鄉野民間對他們的贊不絕口,心底升騰起一種難以言喻的矛盾感。
一方面,他欣慰于不聲不響了這麽多年的小七終于有了個響亮的好名聲,另一方面,素來思慮多了的他又少不得會生出些許不安和淡淡的疑心,這種疑心,倒也不是說懷疑夏墨時打算趁此機會做點什麽脫離他掌控的事情,而是,讓他忍不住會有些疑惑,這真的只是一個再巧不過的巧合麽?
皇帝撚着又長長了一點的胡須,眉頭微皺地問随侍身側的候公公:“候風,朕的小七得到了他們好大一番誇獎,你說,這是不是一件好事?”
候公公觑了一眼皇帝的神情,心中緊張但面色沉穩,說出來的話也是輕緩溫柔的,讓人不由自主地就安定下來:“回陛下,七殿下此番受了驚吓,最需要的想必是您的關心,那些個什麽誇獎不誇獎的,想必并非七殿下最在意之事。既然陛下您也憂心七殿下,何不趁此機會去流風殿瞧上一瞧?”
仍是慣用的打太極的手法,皇帝卻并未怪罪于他,也沒有因為他答非所問而生氣,反而嗯了一句便往外走,擺手示意宮人們無需準備步攆,只自己擡腳就往流風殿而去。
但此番卻是去得不巧,夏墨時正在院中的吊床上午睡,只有許婕妤和顧延二人在院中的一株槐樹下的石桌上坐着,習習微風吹過,拂落下細碎的槐花偶爾也也摻雜着幾片落葉,許婕妤時不時用繡着精致圖案的羅帕幫他們驅趕蚊蟲,後來,約莫是趕得累了,幹脆将那方繡帕直接蓋在夏墨時的臉上便罷。
女子溫柔的眉眼令皇帝覺得有些陌生,似乎不大能想的起來自己生命中曾經出現過這樣一個清淡如菊又氣質卓絕的女人,頓時便看得有些呆了,剎那之間,連自己為何過來流風殿都要忘記了。
然而,許婕妤轉身之際,他看得分明,她那雙溫柔的眸子迅速便冷淡了下來,裏面沒有一點多餘的溫度,讓皇帝覺得,仿佛他只是一個無關緊要之人。
随後,他又想到,自己可不就是無關緊要的人麽,雖然他們之間已經有一個八歲半的兒子了,可他若是今日不來,也斷然想不起在這偏遠寂寥的皇宮一角,還有這樣一個曾被他寵幸過卻又轉瞬抛諸腦後的女子,而且,她似乎也并不像其他各宮妃嫔那樣,想要見到自己,甚至連表面功夫都不屑于演。
這麽多年過去,他竟然想不起來自己當初到底是為何對這樣一個人不管不顧,就這麽任其自生自滅了那麽些年,哪怕他絞盡腦汁思來想去,卻無論如何也想不通個中緣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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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想起方才聽到她同顧延在提及夏墨時的時候,對他稱呼:“小小?小七?”
“是,因為當初瞧他生下來小小的一團,很長一段時間都那樣嬌弱得令人揪心,臣妾便鬥膽,為墨兒取了這麽個乳名,還望陛下萬勿怪罪。”
皇帝冷着臉:“朕看上去像是如此這般不講理之人?你是小七的母妃,自然有替他取乳名的權利和自由,朕不會幹涉于你。”
說完,皇帝就甩着袖子轉身離開,走了沒兩步,又停頓下來,聽見身後傳來一道毫無波瀾起伏的聲音:“恭送陛下。”一如她這個人淡定從容。
皇帝再次甩了下衣袖,頭也不回地出去了。
望着皇帝怒氣沖沖的背影,顧延擔憂地問:“婕妤娘娘,您不怕陛下怪罪于您,牽連他麽?”
許婕妤順着他憂心忡忡的眼神,凝視着夏墨時熟睡的容顏,不緊不慢毫不在意地說:“不會,我知道的。”
午後,夏墨時一醒來便瞧見候公公率着兩個宮人端着一些皇帝的賞賜進來,他一頭霧水,等他們都走了之後跑去問他娘,他娘卻淡淡一笑:“吃飽了撐得罷了。”
這話一出,夏墨時再一次刷新了對這位母親的認知,反倒是顧延,聽到這話後又往這對母子身上多看了一眼,許婕妤注意到他的目光,對他回以一個釋然且帶着囑托意味的笑容,而後又頗為不舍地在他和夏墨時臉上流連了半晌,才伸出纖纖玉指在他們臉上輕輕各拍了一下:“我去小廚房看一下,我的糖蒸酥酪應該差不多好了。”
許婕妤的糖蒸酥酪不同于夏墨時在外面吃到的那種,口感要更為細膩,糖的分量加的适中,還有淡淡的桂花香,沁人心脾,吃起來甜而不膩又冰涼絲滑,在這炎炎夏日吃一小盅下肚,整個人都覺着恍若重獲新生般,從內而外生出一種爽快輕便的感覺,整個人飄飄欲仙。
很快,僅有四個人的流風殿中盈滿了一片歡聲笑語,至于中午的那個小插曲,誰也沒有在夏墨時面前提起。
之後,果然如許婕妤所言,皇帝非但沒有遷怒于夏墨時,反而三天兩頭有事沒事就往流風殿跑,夏墨時因着時常往返于宮內宮外,是以遇見皇帝親爹的次數着實有限,顧延與他親娘也十分默契地誰也沒有在他面前提起皇帝這個煞風景的人物,故而一開始并未發現這點反常之處。
然時間一久,縱使遲鈍如夏墨時也終于察覺出不大對勁兒了,因為流風殿中出現禦賜物件的頻率越來越高,皇帝在他面前出現的次數也越來越多,就連宮裏其他的女人也都開始時不時地出現在他們安居的這個小院子中。
為了彰顯一國之母的賢良淑德,皇後也夫唱婦随,各種小擺件小玩意兒就像流水一般嘩嘩地流入了流風殿,祁安皇帝也受虐似的常常去許婕妤面前刷臉,每次只要去了,只要他不問,她絕不多說半個字,對他的态度,既不上趕着歡迎,也沒有直白地要趕人走的意思,反正就是來了總少不了你一盞茶,一壺接一壺地給你灌下去,直到皇帝主動起身告辭為止。
一來二去的,幾乎整個皇宮都達成了這樣一個共識——流風殿的許婕妤,正是寵冠六宮的時候,怕是不消多久,這位娘娘的位份便又得往上升一升了。
因此,很是成功地為夏墨時母子吸引了一大波仇恨。
直接表現就是夏墨時路過國子監或是在非正式的場合見到他那幾位皇兄的時候,都得不着什麽好臉色,甚至還在旬試的時候,次次都遭人捉弄,比如弓箭斷了、笛子啞了之類的都再正常不過。
最嚴重的一次還是在八月上旬參加騎射考核的時候,夏墨時所騎的那匹紅棕色馬不知怎的,突然就尥蹶子撒潑了,夏墨時一個猝不及防就被撂在了地上,斷了兩根肋骨。
所以之後,夏墨時就躺在床上,在一股非常難聞的藥味的裹挾下度過了一個藥味十足的中秋節,他甚至覺得,就連吃進嘴裏的月餅都彌漫着一種苦苦的滋味。
當然,皇帝也沒有讓他白挨這一摔,直接将涉事的五皇子的生母的位份從昭容降至與許婕妤同級的容華,氣得這位容華的宮裏又碎了好些名貴瓷器,也使得夏墨時的處境變得越發艱難。
以至于他之前打算走的中庸路線被徑直打破,只能在徐徐顯露一丢丢鋒芒後又沉寂一段時間,而後循環往複,倒也誤打誤撞地得到了皇帝的青睐。
然,生活之所以擁有萬千可能,正是因為有個詞叫做世事無常,它常常能在你不防備的時候忽然給你當頭一棒。
而這一棒,也終于在這一年的最後一天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