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由于前一晚的宮宴結束得太晚,再加上最近天氣又轉寒,夏墨時難免醒得晚了些,想着今兒個正是除夕,就又在床上賴了些時辰,直到巳時顧延來拍門板的時候,方才掙紮萬分不情不願地将自己從暖和柔軟的被窩裏挖了出來。
他記得,臨出門前,他娘親還慈愛萬分地叮囑他早些回來,不要凍着了,他欣然應下,走在街上的時候,看中一朵雅致的木簪花,特意買下來打算帶回去哄一哄她,因為昨晚不知她和皇帝聊了什麽導致倆人不歡而散,他想要她臉上多點笑容少些陰霾。
可是,當他滿心歡喜地回去,打算和她和顧延以及沈雲祺四人一起過個歡樂輕松的除夕夜,在新年到來之前,卻叫他等來的是許婕妤的死訊。
不期然見到許婕妤倒在地上的屍體,旁邊是一截被利刃劃破的白绫,夏墨時握在手裏攥了一路的木簪正好掉在了白绫上,夏墨時木然地蹲下,端詳着那張笑得安詳的面容,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寧靜,與她平時溫柔大方的樣子殊無二致。
沈雲祺臉上滿是愧疚:“殿下,聽說王容華曾經帶人來過流風殿,等我回來的時候,已經……”
沈雲祺不知道夏墨時到底有沒有在聽自己都講了些什麽,只見他的這位七皇子殿下只是在伸出食指探了探許婕妤的呼吸之後,身形微微頓了頓,而後就面無表情地命自己同他一起将這位清淡如菊的女子從冰冷的地面挪到了塌上,賬幔上還殘留着梨花清香。
随後,想了想,又将白绫之上的那柄簪子插到了她的發髻之中,自顧自地苦笑:“果然,我的眼光不錯,這支木簪花當真與娘親很是相襯。”
沈雲祺痛心又自責地望着他,卻見他在做完這幾件事之後,再次深深地凝視了一眼塌上之人的容顏,便當機立斷出了殿門,沈雲祺放心不下,也緊随其後地跟了過去,一路到了宣明殿外。
或許是皇帝正在氣頭上,夏墨時等候通傳等待了許久,也沒有等來皇帝放話叫他進去回話的答複,最後,還是候公公看不下去,就開口多問了一句,這才知道原來是七皇子的生母已經仙逝,吓得他趕緊三步并作兩步跑過宮階進了宣明殿。
至此,夏墨時掐算着時間也差不多了,也不等皇帝召見,帶着沈雲祺原路返回了流風殿。不多一會兒,就有皇帝派來的人将許婕妤依舊鮮活的屍身帶走準備入殓事宜了。
大抵因着是年關,這幫人的辦事效率格外的高,而夏墨時則是全程都冷冷地注視着他們的一舉一動,盯得人後背發毛,使得他們又在原本的基礎上越發加快了速度,很快,這裏就完全看不出曾經死過一個妃嫔的樣子了,他想,大概是他們已經有過太多類似的經驗了吧,所以才能如此手腳麻利。
當夜,大祁皇室的家宴除了皇帝的臉色稍稍差了些,座上又缺了七皇子,其他的似乎與往年并沒有什麽不同,皇後偷偷瞧了一眼笑得張揚的王容華,面無表情的臉上有些意味不明的神色。
一開始,王容華還不明所以,對她回了一個極其輕蔑的小人得志的笑,結果下一刻,就被皇帝冷冰冰的一道聖旨給打蒙了,什麽叫殘害龍子和妃嫔,将王容華打入冷宮,五皇子以皇子之身,加賜泠北為五皇子的封地?
候公公宣讀旨意的聲音一出,王容華就跟發了瘋似的:“許婕妤死就死了,同本宮又有何幹系?縱然她是在我離開流風殿之後死的又如何,憑什麽就說我殘害她?”
“王庶人請慎言,那是許淑儀,這可是階品遠在你之上的娘娘,況且……”
“有沒有殘害小七你們自己心裏清楚。”皇帝陰鸷地補了一刀,“再有異議,那泠北也不必去了,你倆收拾收拾,一起去皇陵共同做個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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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看也不看那對不知是被吓得還是被氣得抖成了篩子的母子倆,中途離席了,剩下的人皆聽得倒吸一口涼氣,果真是天子之怒,反複無常。
流風殿中,送走了前來傳達旨意的宮人內侍們,夏墨時對着放置過許婕妤屍體的地方淡淡開口:“你說我是不是一個很冷血的人。”
連自己母親的死都可以利用的人,到底是有着怎樣可怕的一顆心。
在看到自己親生母親死在自己面前的時候,他居然還能夠保持這般冷淡,依舊能做到如此泰然自若,這份淡定,要是被夫子知曉了,你說那老頭是會誇他還是怎樣?
暗處傳來一個聲音:“不,殿下,既然木已成舟,您也只是以大局為重罷了。我知道,您心裏其實也很難過的,殿下,你若是想哭,便哭出來吧。”
“是啊,大局為重。”
按照前世的軌跡,早在他六歲的時候他就該是個孤兒了,母親死了,父皇形同死亡,如今她在自己身邊多活了三年,也叫他多得了三年的溫暖與溫情,還有什麽不知足的呢,按理來講,這已然是上天對他莫大的眷顧了。
“今天開始,我沒有母親可以撒嬌了,沒有真正能夠包容我一切的至親了。”這一刻,他終于無助得仿佛一個真正九歲的孩子。
夏墨時依舊沒有落淚,但沈雲祺卻從他的語氣聽得出他心底的落墨與悲傷,還有隐約的憤怒,這令沈雲祺感到有點陌生,卻又覺得,似乎這才是他本來有的樣子,只是在這之前,那些猶如洪水猛獸的東西都被夏墨時關在了別人看不到的角落而已。
“不,殿下,你還有我,若是您不嫌棄,可以将我看作您的親人,雖然我知道這麽說好像有點大不敬,但,我永遠會在您身邊的。”沈雲祺頓了頓,再次心疼地勸說,“殿下,您若是想哭,便哭出來吧,這裏沒有外人。”
“不了,我記得她常說的一句話,‘眼淚也是人類的一種武器,若是一定要哭,也應當将其用在刀刃上,否則,哭若無用,又何必哭?’我記得的。”說這話的時候,夏墨時眼眶裏的眼淚終于順着細嫩的臉頰滑落下來,落到中途,又被一雙小手擦掉了,倔強地說,“雲祺,從今往後,我們只有彼此了。”
“是,殿下,我一定不會讓您失望的。”沈雲祺在他看不見的地方低下了頭,在心裏輕聲嘆息道,“很早之前,我就只有你了。”
将沈雲祺打發走之後,夏墨時攤開手掌心,那是他在挪動他母親替她整理儀容的時候自她手中摳出來的,雖然只是白紙一張,他也牢牢地攥在手心,直到他在宣明殿外的雪地裏站了一會兒,飛雪打濕了它的一角,才将上面的字跡顯示了一小部分。
夏墨時端來一盆雪水,将紙張平鋪開來覆在水面之上,不過片刻,當紙張全部被浸濕之後,夏墨時看到那上面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字,是許淑儀慣愛臨摹的簪花小楷。
讀罷這一記書信,夏墨時哭笑不得,原來她早就料到了他會如何應對這個變故,真不愧是知子莫若母啊,虧他還以為自己在面前一直僞裝得很好,猶如一個真正天真無邪的孩童似的,卻不成想,原來她心裏一直都跟明鏡一樣。
至于她所說的離奇之事,她說她不是這個世界的人,來這裏只是為了撥亂反正,其實她早就完成了任務,也早就該走了,只是瞧着他實在可愛,而且也放心不下,便在這邊多耽擱了兩年。
“當初我告訴那人說你的乳名叫小小是因為生下來才那麽小小的一團,怎麽可能呢,誰家孩子生下來也大不到哪裏去,我又怎麽會因為這個就給你取這樣一個名字呢?因為他曾經對我說過……算了,那個人不提也罷,白白浪費本姑娘的筆墨。”
“如今,你已經長大了,娘親相信你可以獨當一面了。為了不給你帶來麻煩,也為了不影響你的人生,我只能離開這裏,畢竟在本來的軌跡裏,你之後的人生也不該有我的存在,這多出來的兩三年,就當是我忙裏偷閑從茫茫浮生裏偷來的吧。”
如果是一開始,他自欺欺人地寧願選擇相信她是真的回到了自己的世界也不願意她是真的死了,那麽現在,他是真的覺得她沒有騙他了,畢竟他經歷過前世,他自然知道,她所謂的多出來的兩三年是什麽意思,因為,六歲到九歲,可不就正好是三年麽。
“雖然不用我再操心,但畢竟當了你這麽多年娘親,還是忍不住想叮囑一句,将來無論發生何事,都不要去怨怼,要記住自己的初心,記住自己當初的選擇,更要清楚自己想要什麽,不管是怎樣的路,既然決定了,那便勇往直前地走下去吧。雖然我走了,但我還是會幫你的。”
話到這裏戛然而止,字裏行間的邏輯令人有些摸不着頭腦,令夏墨時覺得有些似懂非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