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雖然皇帝偶爾也對夏墨時有些恨鐵不成鋼,同時又因為自己這個年紀最小,從小就沒有長在自己身邊的兒子對自己偶爾流露出的一星半點孺慕而難得生出一絲絲名為愧疚的感情,也因為夏墨時對他沒有仰慕和敬畏而生出了一種這才是父子的想法,甚至覺得這樣似乎比古板冷硬的君臣關系要更為自在些。
與此同時,皇帝不可避免地對夏墨時投注了越來越多的喜愛與縱容,甚至在夏墨時七歲的時候,皇帝就給了七皇子一塊能夠自由出入皇宮的令牌作為父親給兒子的生辰賀禮,夏墨時欣然接過,至此,也借着外出游玩的名頭往外跑得更加勤了。
皇帝一開始還對他這種太過貪玩的行為頗有微詞,但夏墨時的幾位兄長倒是挺滿意他的這一表現,于是不斷在皇帝面前為其美言,再加上有候公公的三寸不爛之舌,皇帝果然對他的這種行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及至夏墨時八歲的時候,他已然能夠對上京城中各家小鋪、酒樓或是哪條巷街的特色如數家珍了,至于京城大大小小的街道及各處路線更是熟得不能再熟。
這一年多的時間,夏墨時出宮并不全是為了避開那幾位皇子的活動範圍,也不純粹是因為貪圖享樂,而是他想到十六歲登基之後舉步維艱的局面,是以才有了從小培植親信的念頭。
奈何他每日所見最多的盡是些世家子弟,別的暫且不論,單就世家二字就注定不是他的優先選擇。反倒是在城北的貧民窟裏,叫這事情有了轉機。
這天,三月初五,因是顧延生辰,夏墨時幫忙從皇帝那裏讨得了恩典,顧延被允許與夏墨時一起出宮散心,顧延這貨終于有了一絲這個年齡該有的童真模樣,硬是拽着夏墨時滿京城亂跑亂逛,于是,拜他所賜,正當倆人揣着方才買的一袋糖炒栗子,只剝開一顆還沒來得及丢進嘴裏,天邊就傳來轟隆一聲,顯然是要下雨的節奏。
最終,在夏墨時拉着顧延像兩只脫缰的野狗似的跑了一陣之後,終于在被淋成落湯雞之前趕到了一個破廟中,夏墨時不顧形象地大口喘着粗氣,打量了一圈,這風雨飄搖中的破廟裏雖然沒什麽東西陳設,但環境又還算是幹淨,一看就是有人經常來打掃的樣子。
至于這人是誰,夏墨時掃了一眼,估計就是縮在蒲團旁邊的小孩了,那小孩躺在稻草鋪就的“床”上,蜷縮成小小的一團,穿得有些破舊,面黃肌瘦的樣子讓人覺得他随時都可能一命嗚呼。
小孩察覺到有外來者的侵入,也只是微微将頭擡起一個小小的幅度,睜開眼睛懶懶地瞄了一眼,然後愣怔地盯着他們瞧,夏墨時看得出,這人眼中有驚豔卻沒有豔羨,還夾雜着一絲自慚形愧的意味,将自己縮得更小了些,仿佛這樣便能令人忽視他的存在。
夏墨時很久沒有見過前世的自己更膽怯的人了,一時善心大發,在有一句沒一句的談話間,直接将顧延方才買的那袋糖炒栗子還有自己方才買來打牙祭的幾個燒餅給了他,待到門外雨勢漸停,夏墨時又從袖袋裏摸出僅剩的一粒碎銀子塞到了他手中,臨出門前,想起這小孩衣服上一身的破洞補丁,還随手将身上淋濕了一點點的外袍随意脫下,一并留給了這位不知名的少年。
這一連串的善舉直把顧延看得是目瞪口呆,沒想到他夏墨時竟然也有如此愛心泛濫的一面,啧啧稱奇,被夏墨時嫌棄地丢在破廟,自己擡腳就朝外邁去:“你若是喜歡淋雨,便留在這不用走了,暮春時節的雨最是反複無常,可別怪我沒提醒你。”
顧延瞧了瞧外面的天色,确實須得抓緊時間,不然可能真得被困在這城郊一夜了,遂也拔腿就往外跑,依稀聽見身後那小孩大喊道:“我的名字叫沈雲祺,我以後一定會報答你的。”
也不知夏墨時聽見沒有,腳步一點都沒停頓,只是不甚在意地朝着身後輕輕揮了揮衣袖,最終二人總算趕在日暮西沉之前進了宮門。
次日初六,天大放晴,按照夏墨時的說法,絕對是個格外适合出行的豔陽天,想起昨天那個叫做沈雲祺的小少年用稚嫩的嗓音吼出的一定會報答他的話,鬼使神差地便又循着記憶中最快的路線溜達到了那座廟中。
到了之後,卻發現裏頭空無一人,只有他昨天随手拖下的那件袖口上繡着墨竹的雪衣外袍被人丢棄在空空蕩蕩的香案上,說是丢棄也不是那麽準确,畢竟沈雲祺還将它疊得整整齊齊的,大概,是看不上但卻不想辜負了他一番好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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環顧四周,确實是沒有人,夏難道,這裏并不是那小孩的落腳點?
夏墨時搖了搖頭,他真的是魔怔了,誰說出現在破廟中就一定是住在這兒,他昨兒個不也拽着顧延進來躲雨了麽?那件被人疊在案臺上的衣裳不就是他昨天來過的證據嗎?
他正往回走,剛出廟門沒幾步,就看見那邊來了一個又矮又壯的小胖子帶着幾個穿得灰撲撲的小孩兒,一臉兇神惡煞地往這邊的方向走來,後面一個小黑點一路狂奔卷起了一路煙塵,活像一道黑旋風,離得稍微近些才看清楚,這不就是他昨日見到的嚴重營養不良的小少年麽,沒想到,這體力耐力倒還挺可圈可點的。
閑來無事,夏墨時又往旁邊走了幾步,就近找了棵一人腰粗的槐樹,斜斜依靠在樹幹上,擡頭看了下被遮得差不多的陽光,略顯嫌棄地側頭望着那邊的動靜。
只見沈雲祺強強拉住小胖子的袖子想要拖住他的腳步,卻因體格差異過大反倒被拖着往前踉跄了幾步,幾個人叽叽喳喳的你一言我一句糅合在一起,夏墨時聽不大清他們到底在争論個什麽鬼,只看得出來雙方關系似乎不大友好,且沈雲祺明顯屬于比較弱勢的一方,畢竟對方不僅氣勢足夠強大,就單單以人數來算,也是能夠壓得住沈雲祺一大頭的,俗稱人多勢衆。
夏墨時沒有上前幫忙的打算,只是抱着手站在樹蔭之下冷眼旁觀,仿佛就是是在茶館酒肆中聽曲看戲一般,發會兒呆又随便往那處喧嚣之地漫不經心地瞥一眼。
看着那小孩在他們的推推搡搡之間,剛從他們手上搶回一個長得頗為眼熟的油紙包,又見他袖子裏掉出了一錠碎銀子,而夏墨時之所以能瞧得這麽清楚,純粹是因為他視力好外加陽光過于明媚,打在銀子上,一個翻面轉動便将光線反射到了他這,太過晃眼,搞得他不得不歪着頭往旁邊閃避了一下。
這錠銀子被小胖子眼疾手快地強搶了過去并揣進了自己兜裏捂得嚴嚴實實,其他人還一哄而上将沈雲祺身上能搶的都分得差不多了,不管是什麽吃得或是別的小玩意兒,總之除了衣服沒扒,別的基本都沒給他留下。
見他們從那個油紙袋裏一人抓出一把糖炒栗子,當着他的面兒分着開吃,夏墨時才恍然,難怪他瞧着眼熟,這不是他昨天丢給這小孩兒的糖炒栗子麽?
說來奇怪,夏墨時自己都不知道他昨天不知到底搭錯了哪根筋,或許是因為看到這孩子看着順眼就随便發了個好心,本是一個無意而為的善舉,沒想到卻引起了同伴的搶奪。
看着那些人惡霸的嘴臉,夏墨時在心裏暗嗤道:這就是人性的不堪,只要有利益紛争,別說是他們這種吃不飽穿不暖的小可憐了,就連親兄弟都能反目成仇,就像他那幾個愚蠢至極最後不得善終的皇兄一樣。
見那些食物很快被瓜分,沈雲祺眼睛紅得快要哭出來,還算清秀的臉也在拉扯之間沾了一臉灰,髒髒的,看起來就像個小乞丐一樣,夏墨時頓時失去了看戲的心情,轉身就走。
卻聽身後傳來小孩的怒喝:“住手!這是我的,憑什麽給你。”與方才的懦弱膽怯不同,這話說得很有力量很有氣勢,當然,這個有力量只是簡單從音量上來說的。
夏墨時又饒有興味地回轉過身,發現原來是那幫小孩在搶了他的食物和銀子之後還嫌不夠,打定主意要去他栖身的小廟看看,裏面到底是有什麽值得他寶貝的東西,居然不惜冒着被打罵的風險,膽敢對他們的頭頭小胖子上手。
于是,離廟門口最近的一個小孩就眼尖地發現了他放在香案上的華麗衣袍。
這些生活在市井村落之中的窮人家的小孩大概從沒有見過那樣順滑又鮮亮的衣服,雖只是一襲素色雪裳,但他們只是看一眼也有種這他娘的真華貴的感覺。
不像他們自己,身上穿的多是些補丁打了一層又一層、從哥哥姐姐那流傳下來的舊衣服,即便是顏色最深的黑色也早就在多年的洗滌中被泡得發白被搓揉得發舊。在他們的認知裏,穿得最好的小孩就是隔壁那條街的屠夫家的胖兒子,也就是眼前這群烏合之衆的小領頭,雖然也穿的粗麻布衣,但是從來沒有補丁。
可此時此刻,衆人在見過夏墨時的這件衣服之後,忽然覺得,屠夫家胖兒子的衣裳,也不過爾爾。所謂愛美之心和虛榮之心人皆有之,于是他們一個個就都忍不住要上手摸一摸這件衣服。
誰知道沈雲祺這時候卻生氣了,衆人才知道原來是沈雲祺不知怎麽得來的,小胖子也壓根兒沒将他放在眼裏,上手摸了不算,還順帶将它拿走了。然後才有了夏墨時方才轉身之際聽見的從身後傳來的一聲怒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