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許采女等了半天,等來一個差點凍成冰棍的小團子,身上的衣物也早就在行走間凍出了一大片的冰渣,她終于聽到了外面的動靜。
這個小雪團子跌跌撞撞地撞開虛掩着的院門,沒走兩步就一個踉跄被自己給絆倒在地,終年沉穩的婦人終于有了一絲鮮活氣,大驚失色不顧儀态地跑來,還是沒能來得及接住他。
小不點的倒黴孩子夏墨時就這麽摔倒在地,臨倒下之前,還緊緊抱着懷裏那只不會動的木頭兔子,朝着那個不斷靠近的人,軟軟地叫了一聲:娘。
少婦焦急地将兒子抱了進去,将他渾身濕透的衣裳剝了下來,捂在被子裏幫他搓了搓,然後又自己動手燒了一鍋熱水,倒入浴桶中調到适合的溫度,再将兒子放到水中,邊泡着,邊拿毛巾在他身上不停地搓,以免傷着身體,搓了足足有半個時辰,才将他抱了出來穿上幹淨的衣服。
這個可憐的母親守在兒子的床邊,不眠不休地盯着他,但到了半夜,他還是發起了高燒,少婦前前後後直忙活到了醜時,夏墨時的體溫才恢複正常,雖然嘴唇依然是不大健康的蒼白,但總歸臉上因高燒而蒸騰起的紅暈是消失了,許采女松了一口氣,在将要黎明破曉之前,一直打架的眼皮終于撐不住,這才靠在兒子的榻前阖眼睡着了。
清晨,睡在床上的小人兒扇動着細長又根根分明的睫毛,睜開了眼睛,久違的陽光照了進來,略有些刺眼,他閉上又睜開,看到這陌生又破舊的房間,混沌的腦子一愣,有些沒反應過來這是哪兒,直到一偏頭,看到趴在自己面前睡着的女子的面容,整個人震在了原地,動彈不得。
這,這人怎麽看着那麽像自己的親生母親?!雖然他對生身母親的印象十分有限,但只憑着那些僅有的記憶,他也可以認得出來,這人正是自己早逝的母親,可是,他怎麽會看到呢,此時的她不是風頭草都有兩丈高了嗎?
百思不得其解的夏墨時習慣性地伸出手按了按自己的眉心,驀然發現自己的手變小了很多,總之,這絕不是一個二十一歲的成年男子應該有的手臂。他滿腹疑問地重新打量了一下這件屋子,終于發覺到有點熟悉了,這麽衰敗的布置,不就是他幼年時生活的無人問津、比冷宮更冷的地方嗎?
所以,他回到了小時候?自己為何會重生呢,難道是自己遭遇不測了?
夏墨時雙眼放空,回想着記憶裏的一切,想知道自己為何會變成現在這副小蘿蔔頭的模樣,在考慮自己未來應該何去何從。
一低頭,正好看見許采女醒了,條件反射地整個身子往牆邊縮了一下,差點習慣性地順手把她給推了出去,還好關鍵時刻想起來這是自己的母親,不是別的什麽亂七八糟的女人才沒有做出傷害母親的不孝之舉。
“小小,你終于醒了,有沒有哪裏不舒服,餓不餓,你等着哈,竈上的粥已經煲上了,現在應該正好,我這就去給你盛碗粥,你現在還生着病,喝點粥好克化。”說完就擦着眼淚出去了。
小小是母親為他取的乳名,夏墨時已經十多年沒有聽到過了,如今乍然重新聽到這個稱呼,且還是出自同樣十多年沒有見過的親娘之口,夏墨時恍神了一會兒,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她已經端着一碗粥到了面前。
別說,這冷宮雖然破舊,但好在五髒俱全,連小廚房都帶着,或許這裏從前就是哪朝皇帝的寵妃住的地方也說不定。
夏墨時木讷地伸手想要接過,卻被許采女制止了,他也才想起來,自己現在不僅是個六歲稚齡的孩童,還是個尚在病中的孩童,便只得由着母親耐心且細心地一勺一勺将滿滿一碗粥都喂進了口中,撐得肚子鼓鼓的,這才滿心歡喜地拿出一條帶有梨花清香的帕子在他的嘴邊揩了揩,笑得溫婉。
看着這張久違的臉,夏墨時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其實以他成年男子的審美來看,他不明白皇帝為何不喜歡他的母親,可能是皇帝眼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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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當今的祁安皇帝,他如今還活着的父皇,是個濫情且無情的人,在祁桐皇族血脈日益凋零的情況下,竟孕育出了七個兒子。
據傳曾有護國高僧說因為祁國先祖開國時造的殺孽太重才導致了這樣的惡果,偏偏祁安皇帝是個最不信命的人,非要到處播種,并最終有了現在的七個兒子,算是十分難得,但對于那些為他生兒育女的女子,他卻不屑一顧,其中又以住在這裏的女人也就是他的母親為最。
在他的記憶裏,直到明年開春之際,她死去,皇帝都沒有在來看過她一眼,同樣也沒有給過他多餘的關心,他們母子二人的生活過得不算捉襟見肘,但也絕對跟優渥二字沾不上邊。想到這,夏墨時還是想說,這個皇帝眼瞎吧。
皇帝知道自己這個兒子的存在,也承認了他的身份,按照排行,親自給了他一個七皇子的稱號,但對于冒死生下七皇子的宮女,卻置之不理,也沒有要給七皇子作為皇子應該有的生活環境,至于教育就更不在考慮範圍內,仿佛他的兒子就像是塞外的野狼一樣,今後如何,全憑自己摸索自己争取自己搶奪。
夏墨時想到他這個父皇最後被自己養的野狼反噬的下場,鼻間發出一聲不屑的輕嗤,也算是祁安皇帝自食惡果,所謂惡人自有惡人磨吧。
許采女看着他唇邊的哂笑,覺得不過一夜之間,這個兒子似乎有哪裏變得不一樣了,但她并沒有多想,因為她怎麽也沒想到眼前她看到的這個似乎突然變得心智成熟的兒子,他真的是個成年男子,一個當了五年傀儡皇帝的人。
哭過關心過之後,許采女開始數落起自家孩子:“你說說你怎麽那麽不小心,這麽大冷天地還往外跑,還掉進了水裏,這天氣,落水是好玩的嗎,你要是有個好歹,豈不是要我的命嗎?”
此時哭哭啼啼的婦人終于有了尋常婦女的啰嗦,直把夏墨時聽得一個頭兩個大,想起記憶中的那個小玩意兒,夏墨時開始轉移話題:“母親,這是孩兒親手雕刻的,本打算用來恭賀母親芳辰,只可惜昨天錯過了。”同時,做出一副犯了錯且知錯就等着長輩數落處罰的委屈模樣。
作為一個有着五年傀儡皇帝生涯人,夏墨時對于裝可憐博同情的小把戲還是信手拈來的,要是連這點演技都沒有,早就不知到死了多少回了。所以他也非常有把握可以唬住這個心慈手軟的女子。
果不其然,她想起昨兒個傍晚他回來的時候,明明整個人都凍僵了,卻還是死死抱着它不松手,仿佛那是個什麽絕世珍寶一樣,就連暈過去的前一刻,滿心想着的還是她這個娘親,那一聲充滿孺慕之情的“娘”,令人動容,現在想起來,她都覺得心口有股娟娟暖流湧動,讓她整個心房都暖融融的。
“傻孩子,我的生辰過不過有什麽要緊呢,只要你好好的,咱們母子一直在一起,娘比什麽都開心。”
夏墨時拿起案頭的小兔子繼續讨好她:“那母親你喜歡嗎?我把它送給你,不是想看你哭的,是想讓你開心的。”永遠開開心心的。
許采女破涕為笑:“喜歡。我的小小長大啦,竟也懂得孝敬娘了,娘很高興。”
娘親這個詞,他已經整整十五年沒有喊出過口了,甚至在夢中,也再沒有夢到過關于這個女人的任何事情,可以說,是一個真的極其陌生的存在了,但此刻,聽着她一口一個娘的自稱,他竟一點都不覺得不适應,反而覺得此刻的自己,猶如一個真正的孩童,一個渴求母愛渴求溫暖的幼兒。
手指在木雕上搓了搓,這個被人說成是耗子的兔子已經有了些許磨損,低頭看了一會兒,夏墨時收回了手,複又擡頭對她說:“娘,這個兔子被他們弄壞了,我再重新給您做一個吧。”
手裏的這個,不僅被摔得不成樣子了,而且就算是完好無損,畢竟是出自六歲的孩子之手,以他現在的眼光看來,的确是有些醜,雖然不至于像四皇子他們說的那樣見不得人、醜的要死,但的确也算不上有多麽美觀。
作為一個母親,能收到六歲的兒子親手做的這麽一個禮物,自然不會計較好不好看的問題,可他作為一個具有成年思維的正常人,卻也是真心認為,這玩意兒實在是拿不出手。
況且,他記得,他小時候的确有落水的事情,并且還病得不輕,而他的母親為了照顧他,也染上了風寒,并在來年開春就香消玉殒了,重來一世,能保住的他總是想盡量保住的。
這個被他們踐踏過的玩偶,正好留着時時刻刻提醒自己,提醒自己記得那個曾經天真的孩子的一片赤誠之心,也牢牢記得他們給他的每一句奚落與嘲諷。
身量小小的夏墨時看着眼前這個笑得欣慰的女子,如葡萄粒般渾圓漆黑的眼中滿是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