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連天飛雪簌簌落下,遮蓋住地上成片的落葉與枯草,整片大地都被裝扮成銀裝素裹的模樣,多了份蒼茫與遼闊之感,天地間仿佛都變得寧靜祥和。
在這大雪紛飛的日子裏,衆人圍坐一爐,閑話家常,有閑情逸致的還可組個賞雪吟詩的風雅茶話會,上京向來是權貴雲集之地,也從不缺乏才子佳人之流,是以衆多朱門都充滿了歡聲笑語,年味漸濃。
而在朱門之最的大祁皇宮裏,在偏遠荒蕪的東南角,有一處破敗非常的建築,它甚至殘破到連挂在外面的牌匾上的名字都斑駁得看不清楚了,而院內亦是無石無草,僅有的幾株枝葉稀疏的老梅,蜷曲的枝頭上零零散散地綴着幾朵雪白色的梅花,與枝丫上抱在一起的雪團融為一體,若非湊近了還能聞到一絲絲幽幽浮動的暗香,簡直都要教人懷疑這花到底開了沒有。
都說冷宮歷來便是皇宮裏最為凄涼陰森的地方,但只有身在皇宮裏的人才知道,這裏才是整座宮城裏最諱莫如深的地方,在這座不知名的宮殿裏,住着一位皇家血脈七皇子以及他的生身母親,最是人人皆可欺的存在。
這位皇家血脈的母親,只是宮裏位份最低的采女,除了叫起來跟宮女不一樣,但待遇上并沒有什麽實質性的差別,甚至過得比普通宮女還不如。
因為宮裏住着許多女人,其中不乏有抱着飛上枝頭變鳳凰的念頭之人,因此對她這個被皇帝寵幸過的人很嫉妒,甚至在知道她不得皇帝看重之後就開始肆無忌憚地對她進行冷嘲熱諷,皇子們閑來無事也喜歡找他們母子倆撒氣,各宮的娘娘們也對此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樂得促成這樁事。
甚至,在許多人的商議之下,為了與她同住一宮的宮人們的安寧,皇後居然為這對母子另辟了一處寝殿單獨給他們使用,說出去似乎是一項恩典,然而卻地處偏僻,要啥啥沒有,皇帝也沒有插手過問,反而使得這些小孩們有心無意地尋釁為難。
就在這麽日複一日地蹉跎下,這位許采女居然也一一忍受了下來,各宮主子深感無趣,才終于放過了她,這些年下來,雖不堪保養,但眉眼間依稀可見當年的風采,同時又更添了當初沒有的那種沉靜氣韻。
而現在,這位沉穩入老僧入定的婦人正裹着僅有的一件厚毛大披風,站在屋檐下,等待着兒子的歸來。她的兒子,排行第七,有皇帝欽賜的名字,叫做夏墨時,如今已長至六歲了。
從小生活在比冷宮更冷的地方,雖擔了個主子的名頭,但卻沒有主子應有的身份地位,更沒有優渥的物質條件和得天獨厚的教育環境,小小年紀的夏墨時似乎很清楚自己的處境,打從記事起便是個很能吃苦很會說好話讨巧的小孩兒,并且憑借着一張玉雪可愛童叟無欺的臉認了土木監的一個老師傅做半師,今天正是他過去找這位半師的日子。
直至溪亭日暮,他才踩着石板上的雪花回來,雖然荒涼陰森地随時都可以鬧鬼,但那畢竟是他與母親的栖身之所,勉強也算得是一個家了吧。想到今天是母親的芳辰,小小的人兒攥着手上剛成形的木偶,手和鼻子都凍得通紅,卻笑得純真欣喜,看上去像是一只真正靈動的小兔子。
剛轉過溪亭橋,就見右手邊的一條小徑上迎來兩個裹得毛茸茸穿着嶄新衣裳的小男孩,身量稍長的那個笑得溫和,更矮一些的那個則是面帶怒氣,那個看上去溫潤如玉的小孩似乎在安撫另一個人:“六弟不過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小毛孩,你同他計較什麽。”
“他什麽都不懂,可父皇卻給他那麽多好東西,我怎麽能不生氣,明明之前,父皇最喜歡我的!”
夏墨時聽見這個聲音,下意識地哆嗦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踩在假山石後的一根枯枝上,發出了咔嚓的聲音,吸引了對面的兩個人,正是比他稍長幾歲的大皇子和四皇子,他名義上的長兄跟四哥。
愠怒的四皇子正憋着一肚子火沒處撒,正好瞧見夏墨時撞在了這當口,立即傲慢地走到他面前,大皇子随後跟上,看似漫不經心,倆人卻把他一前一後的路都堵死了,使得夏墨時想要不理會他們都避無可避。
“喲,這不是我們可愛的七弟麽,這大冷天的還在外面瞎跑,別着了風寒沒有太醫替你診治就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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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謝兩位皇兄的關心,那我就先回去了。”
四皇子張開雙臂一攔:“我讓你走了麽你就走。”見他雙手背在後面,臭着一張臉問道,“你背後藏的什麽呀,拿給我看看。”
“沒,沒什麽,就是個小玩意兒,肯定入不了二位皇兄的臉。”
四皇子拉長了臉,直接蹿到他背後一把搶了過來:“讓你拿來看看就看看,難道你覺得我會稀罕你手裏的破玩意兒?這什麽,哪來的?”
夏墨時唯唯諾諾作答:“回皇兄,這是我自己随便雕着玩的一直木偶兔子,正好今天用來給我娘做生辰賀禮的。”
“一個見不得人的小小采女,也配你叫她做母親?”四皇子不屑地嗤笑一聲,裝作恍然大悟道,“你看我這記性,我怎麽忘了,父皇也根本沒有管你,就像沒有你這個兒子一樣,你這樣的人,的确是沒有資格稱呼母後為母親的。”
四皇子說到母後二字時,又更加驕傲自滿地揚起了頭挺直了小身板,大皇子眼中卻似有精光閃過,但依舊一言不發。
只見他的四弟翻了翻手心裏的兔子,繼續嘲諷道:“這可真是我見過的最醜的兔子了,刻得一點兒也不像,你要是不說,我倒以為這是只死耗子呢,就像你們母子一樣見不得光人人喊打的死耗子。”
聽到這句話,夏墨時攥緊了拳頭,嘴巴抿得死死的,非常像是一只護食發怒随時都會給人一爪子的小奶貓,眉毛也成了一個不太明顯的倒八字。
四皇子仿佛看見了什麽好玩的玩具,笑得很興奮,伸手推了他一下:“怎麽,你想打我,有本事就來啊。”
小奶貓被推得撞到了旁邊的大石頭上,尖銳的棱角磕得他有點疼,但這個撞擊和小腿上傳來的刺痛感又把他的理智及時地拉回,他迅速将滿腔怒火強壓了下去:“臣弟不敢。”
大皇子深感無趣且可惜,四皇子卻找到了宣洩的途徑,繼續變本加厲地辱罵,夏墨時全都一聲不吭地接下,權當沒聽到,仿佛這個人罵的根本就是一個與他毫無幹系的別的什麽人似的,等他罵得差不多了,夏墨時才倔強地說:“四皇子說的是,請問我現在可以走了嗎?”
本來氣出得差不多,見夏墨時還一副不把自己放在眼裏的樣子,頓時又火冒三丈,把剛還給他的木偶兔子又給搶走了,轉身便要走,膽小怕事的夏墨時這才開始真的着急起來,踮起腳尖就要去搶,卻被四皇子閃開了,還把那個兔子丢到了大皇子那邊。
見他又要跑去那頭搶,四皇子立馬拽住他的後領子,掙紮推搡之間,夏墨時一不小心在這兄弟倆人身上各踢出了一個帶有水漬的印子,當即,兩個人的眼神都變得十分駭人。
氣急之下,四皇子一個用力甩手,只聽得“撲通”一聲,他們可憐的七弟就被他給丢進了溪亭湖中,不住地掙紮。
大皇子驚駭地問:“四弟,你這樣,不怕父皇生氣嗎?”
“怕什麽,你見父皇像是在意他的樣子嘛,再說了,我可是皇後的兒子,他一個宮女生的居然敢對本皇子不敬,這是他活該。”說完,拍了拍手,厭惡地看了下被夏墨時踢髒了的下裳,搶過大皇子手中的那個木偶,用力摔在了地上,“哼,醜死了,你們都去死吧。”
四皇子說完就轉身離開了,大皇子也跟着同樣頭也不回地遠離了這塊地方,這寒冬臘月,他自求多福吧,誰讓這個皇宮就是如此真實而殘忍。
才不過幾句話的功夫,身後已經沒有了動靜,甚至臉湖水都沒有了漣漪,平靜如初,他們一旦離開,就再也沒有人知道這個傍晚在這個地方發生了什麽,更不會有人知曉,這裏曾隕落了一個皇子,雖然名不副實。
等到附近重歸一片寂靜之時,一個鴉黑的小腦袋才終于從水底浮上來,顫抖着緩緩劃着水,逐漸靠岸,廢了老大的功夫才終于爬了上來,此地人煙稀少,甚至連宮中侍衛也不常來此處巡邏,兩位皇子也不知道他們以為必死無疑的弟弟居然憑借一己之力就出來了。
夏墨時撿起那個被寵壞的小孩丢棄的小兔子,拈走了粘在上面的草根,用濕噠噠的袖子将上面的灰塵抹幹淨了,愛若珍寶地捂在胸前,這才在淩冽寒風中拖着僵硬的步伐,顫抖着往他住的地方走去。